我震驚地從蕭辰的大氅敞開的縫隙看出去,娘親雙手掩麵,失聲痛哭,肩頭劇顫,埋藏多年的愛與痛在這個夜晚驟然爆發。
蕭辰沉默地伸出手去,輕撫在娘親痙攣的脊背。
“辰……我那麼愛你,但凡沁水對我好一點,為了你,我豈會容不下她?
可她做的那些事,太讓人寒心了……
是的,我也曾經讓赫圖去奸.汙她,但那時我以為她是仇人的女兒。
當我知道她有可能是父汗的女兒,我第一時間跑回去阻止。
可是她對我做出同樣的事情,卻是在得知我是她同父同母的親姐姐之後!
而且,我傷害她是在和你相戀之前。和你相戀之後,我曾經暗下決心,絕不傷她一根毫毛。
因為我知道,傷害她就是傷害你,而我是不願意讓你受一點點傷害的。
寧可我流淚,絕不讓你流淚。寧可我疼痛,絕不讓你疼痛。辰,那時我有多愛你,你可曾體會到?
我這一生,經曆過無數風雲變幻,命途坎坷。罹經戰火,骨肉分離,賣入青樓,囚於王府,四處流浪,身受酷刑……
但這些都不是我最深的苦難,我最深的苦難,是你,是你啊……”
“舒雅——”娘親哭訴的時候,我感覺到蕭辰的胸膛在劇烈起伏,有山洪爆發般的情緒,在他的胸口激蕩。他聲音嘶啞地痛聲呼喊,“別說了!是我對不住你……能不能給我機會,一切重來?”
這時,我看見月色裏,一道絢麗璀璨至極的光輝流過。
仿佛一道從天而降的彩虹,落在月夜茫茫的大草原。
“九鸞釵?!”娘親含淚看著蕭辰手裏的第二件禮物,不敢相信地驚呼,“真的是九鸞釵?你從哪裏得來?”
“當年朕滅吳越時候,在吳越王宮中所得。你應該聽過九鸞釵的傳說。”
九鸞釵是數百年前,中原最後一個統一王朝的末代皇帝,專門為他的皇後打造的。這位皇帝專寵皇後,一生都沒有旁幸妃嬪,七個兒女全都是跟皇後生的。滅國之前,這位皇帝血戰身亡,他的皇後殉情而死。這也成了民間津津樂道的一段愛情佳話。但是後來,九鸞釵失傳了,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沒想到竟是流落到吳越國宮裏。想來也是,自從九州分裂,就隻有吳越國垂統長久,江山穩固。
“朕一直留著這枚九鸞釵,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隆重而盛大地向你求婚。”真切而濃烈的感情,在蕭辰胸間如海潮洶湧,我貼在他胸口的臉都被他熾烈的愛意,灼得發燙。
他終於喊出了七年來一直鏤刻在心底的願望:
“舒雅,嫁給我,明天跟我一起走吧。”
娘親沒有回答,低頭看著手裏精美絕倫的九鸞釵。九隻鸞各由九種顏色的玉石雕鏤而成,珠光耀耀,玉色熠熠。
流轉的麗輝投在娘親眼裏,煥發出的光彩比九鸞釵更奪目。
“朕已經想好了,如今天下一統,牧京地處偏遠,朕準備遷都。遷都之後,趙南康和五十個妃子,都留在舊都。新的宮城裏,隻有你和我,這樣可好?”
這樣執著與狂烈的愛,連我都有微微的震撼,我不信娘親不感動。
但我心裏還是希望娘親拒絕。
我感到蕭辰等待的心跳得很厲害,撲通,撲通,激烈而沉厚的心跳,一下下撞擊我的身體。
終於,娘親開口了,“辰……前幾年你南征北戰,我父汗本來有很多機會,可以揮師東進,馬踏中原。
但是,因為我的勸阻,他放棄了。父汗殺兄奪位,開疆拓土,雄心勃勃。晚年,卻為了女兒,放棄了雄圖偉業。
大概是人年紀大了,建功立業的心思淡了,對於親情卻格外渴望。
父汗都可以為我放棄帝王的霸業,我豈能辜負他對我的重托?
昨晚,父汗說他準備立我的堂弟,八歲的溫迪為王儲。將來父汗百年之後,就由溫迪繼承汗位。
父汗身染沉屙,自恐一旦不諱,溫迪年幼,不能親政,所以準備托孤於我和右律王。
若隻托孤於我,父汗擔心右律王及其支持者不服。
若隻托孤於右律王,父汗又擔心右律王竊奪汗位。
色目國是曜日可汗一手建立,曜日可汗的嫡係孫子,如今就隻剩溫迪。
父汗昨晚懇求我,一定要為他守住父輩的基業,不能讓旁支小宗,奪去了本屬於我們這一脈的汗位。
這次平叛,右律王功勳卓著,威望攀升,擁護者眾。將來若是右律王一人攝政,難保他不起篡位之心。
所以,父汗要用我牽製右律王。在溫迪能夠親政之前,我怎麼能放手離開?”
母親一席話說完,蕭辰長久不語。
我從他胸膛的心跳感覺到,他的心,正被絕望和痛楚一寸寸吞噬。
蕭辰與母親之間陷入一片無底深淵般的沉寂。
我微微眯著眼從蕭辰的大氅往外看。月光遍灑,風吹草浪,暗藍的蒼穹下,柔軟的、輕盈的銀色光海,緩緩地波動,蔓延開去……
“所以……這枚九鸞釵……我不能收……還給你吧。”娘親終於說話,強抑住胸臆間的哽咽,極度的傷心讓她話語斷續,聲音低啞。
蕭辰接過九鸞釵,握著長槍十蕩十決的雙手,此刻卻承受不住一枚釵環的重量,不住地顫抖著、痙攣著。
過了好久,我感到蕭辰做了幾次深呼吸,把胸中蔓延開來的劇痛狠命地壓住,才能夠平穩地開口說話,“舒雅,還有最後一件禮物,你無論如何要收下。”
蕭辰拿出一個玉瓶放在娘親手裏,“你生辰那日,朕沒有找到機會送你。這是母後用的駐顏秘方。母後看上去比實際年輕十多歲,碧兒的容貌也是她修複的,所以我想,她常用的駐顏品,必有奇效。這一瓶不多,你用完之後,再遣使者去朕那裏拿。”
“遣使……”娘親臉上突然籠罩起淒迷恍惚之色,“辰……這便是以後,我與你之間的聯係方式了嗎?”
刹那間,我感到蕭辰在抽搐,激烈噴湧的痛苦與不甘,撞擊著他的心房,幾欲崩裂。
後來我回憶起那一夜,才真正理解了他的悲哀。
那是一個成就千古偉業的帝王,卻無法得到此生至愛的悲哀。
他們都是如此好強的人,同樣擁有著強大的靈魂,卻又致命地愛上了對方。
在最後的離別之夜,作為當世最強大統治者的這對男女,最後一刻竟然都沒有哭泣。
那一晚,在月光如水的草原,青碧無際的綠色,像巨大的絲帛在水裏漂蕩。
他們訂下了這樣的契約:
蕭辰說:“舒雅,將來鏟除右律王,若需臂助,遣使找我。”
舒雅說:“辰,我保證,在我攝政期間,匹馬不侵中原。”
再後來,我實在支持不住,睡過去了。
我不知道後來他們又做了什麼,醒來時,已經是第二日清晨,在我自己的房間。
我還沒睜開眼睛,就聽見娘親和蕭辰的聲音。
“你不要把暉兒過繼給趙南康、何琦君,她們當年加害過我,恨我必深。如果韓香能回到你身邊,你讓她做暉兒的養母我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