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榮這才住手,但仍沒好氣道:“三錢銀子打發叫花子呀!還要弟兄們賣命不?”
周天爵仍然調解道:“李欽差也有難處。如今國庫空虛,軍資匱乏。往日打了勝仗,繳獲許多錢財,方可每人獎白銀一兩,而三裏圩一戰失利,傷亡兵士需要安撫,哪有更多銀兩賞給弟兄,你要給大家解釋一下。”
向榮翻著白眼道:“我曆來不會作這種解釋。常言: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從前我軍每打一仗,便每人賞白銀一兩,而今陡然取消,將士們豈不嘩然?”
周天爵再次請求:“向提戎素孚眾望,隻要你婉言幾句,兵士們定能心平氣和。”
向榮固執道:“我向榮取信於軍,才有威信。這種屁話,我怎說得出口。巡撫大人,要解釋,還是你自己去試試看。”
周天爵自己倒轉了個彎:“這樣吧,我們先把三錢軍餉發下去再說,看看兵士反應如何。”
向榮也隻得同意這麼做了。
果然,三錢銀子發到個人手裏,引起全軍嘩然,有的打點行裝,準備解甲歸田;有的幹脆不要三錢銀子,隻大發牢騷;更有的把銀子往地上一摔高叫道:“大帥把咱們不當人,咱們索性投長毛去吧!”
三錢銀子,激怒將士,一時怨聲四起,軍心大亂,幾致發生兵變。
周天爵知李星沅捅了爐子,立即和向榮站到一起,反對這個年老昏憒,辦事不力的欽差大臣。周天爵在致湖廣總督程矞采的信中說:“李飲差身為全軍主帥,貪生怕死,躲在柳州,遠離前線,不明真情。克扣兵士賞銀,引起全軍嘩然,弄得將士離心。廣西戰局敗壞,皆李星沅一人之過也!”總算找了個替罪羊。
李星沅大禍難逃,自赴廣西以來惶惶不可終日,整天借酒澆愁。他一心指望周天爵,向榮這一文一武兩個主將能剿滅尚弟會。可是,向榮在牛排嶺、屈甲州、三裏圩三戰皆敗,這支久經沙場,常打勝仗的楚軍,似乎遇到了真正的對手,每次進攻都遭挫折。沒有打勝怎麼能給獎賞呢!取消每打一仗賞白銀一兩的老規矩,也是很有道理的。李星沅這麼做,的確是因財源枯竭,迫不得已而為之,他沒料到向榮首先反感,兵士普遍不服。
眼下已軍心難平,人家衝鋒陷陣,為的就是一點賞銀。現在克扣了會引起兵變,這支唯一能與會匪抗衡的楚軍,若反戈相向,大局更不堪設想,李星沅擔不起這個罪責,他隻得按要求賞了每人一兩銀子。
老規矩恢複了,而敗軍之師怨氣難消,仍把戰敗罪責,推到主帥身上。
李星沅本已年逾古稀,加之驚、恐、惱、怒,已是病體虛弱了。他感到自己已日薄西山,辦事往往力不從心,於是上奏朝廷,表明自己的身體狀況,提出辭職,懇請朝廷改換主帥,另派欽差大臣到廣西。
鹹豐皇帝連接收到廣西前線的敗訊。前不久,廣西巡撫周天爵奏請調湖北、廣東兩萬勁旅速赴廣西協助圍剿。現在欽差大臣李星沅又請求改帥。鹹豐帝由此感到廣西事態嚴重,心中怒氣了集中到主帥李星沅身上。特作上諭,極表憤慨道:“爾食朝廷厚祿,久任大清之臣。現為廣西主帥,不想嘔心瀝血,肝腦塗地,滅亂賊以報朝廷,反而隻圖安逸享樂。遠離前線,貪生怕死,不明軍情,何以將兵?至匪患日甚一日,有何顏再見朕耶?”
李星沅經不住皇上的嚴厲訓斥,於是顧不得病體虛弱,憂心忡忡由柳州移至武宣前線。盡管他麵色蒼老,雙目深陷,可前線將士對他克扣銀兩乃懷恨在心,誰也不憐憫他。向榮甚至還冷嘲熱諷道:“欽差大人,柳州豈不安逸?到武宣來幹啥子喲!大駕光臨,卑職誠惶誠恐。這武宣縣城離賊匪陣地隻數十裏之遙,我們實在為您的安全擔憂啊!”
李星沅怎受得了上下夾攻?心中的病痛更加折磨人。他支撐著虛弱的身子隨周天爵、向榮登上高處,用望遠鏡看太平軍陣容。
隻見前麵望樓處處,旌旗遍地,幾十裏內村莊連成一片。交通要道處深溝高壘,工事堅固,既飛馬也難越過。
李星沅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連連歎道:“此賊非眼前諸公可了!此賊非眼前諸公可了!”
從此他憂慮得病體越來越虛弱,終至不吃不喝病倒在床,無法理事。
巡撫周天爵將李星沅病狀,上奏朝廷。鹹豐帝想不出什麼救急辦法,隻好賞周天爵總督銜代理廣西主帥。另派前漕運總督鄒鳴鶴趕赴廣西,接任巡撫。基本上沒把李星沅當數了。
李星沅病臥武宣縣衙內,也許由於下屬的精心照料和他本人的陽壽未盡,他就是死不了。
不知出於什麼動機,周天爵還常去問候李星沅。這一日又挨病榻,道:“李大帥臥床幾日,貴恙可曾減輕否。”
李星沅比初到武宣時,氣色好些了。他支撐著坐起來,道:“吾已老朽矣!不堪大用。自知有愧大帥之職。廣西局勢還仰仗周大人去力挽狂瀾了。”
周天爵道:“發匪建國立王、氣焰囂張,乃大清國曆來少有,賊匪何日能滅,天爵憂心忡忡。隻竭盡全力,肝腦塗地,報效朝廷而已。”
李星沅閃著希冀的眼光:“周大人智勇兼備、堪可大用,想兩月前幾萬長毛真奔武宣,你隻率兩百人便守住了武宣縣城,一時傳為佳話。然朝廷已賞周大人總督銜,老朽早應退居清閑,讓主帥予周大人了。”
周天爵自然謙遜:“朝廷厚愛,愧不敢當,李大人德高望重,為主帥受之無愧”
李星沅苦笑一下:“老朽日落西山,周大人精力正旺,一沉一浮,相差遠矣!周大人不再以言相戲。老朽雖已暮年仍牽掛朝廷安危,但願新任巡撫鄒鳴鶴到後能有一些剿匪新法。”
周天爵道:“發匪實在可惡,攪得朝廷上下不安。可恨前廣西提督閔正鳳未滅發匪於草創之時,現已發配新疆,充當苦役,也是罪有應得。隻是前廣西巡撫鄭祖琛老死故裏,未受懲罰。皇上氣得連聲叫道:太便宜他了。”
李星沅聽到這裏,不由打了個寒蟬,他害怕的就是象閔正鳳、鄭祖琛那樣,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他又頹然地躺倒在床。
半晌,李星沅才道:“自周大人奏請派兵以來,朝廷一再增兵添將。廣西又增滇、黔、湘、皖兵四千。湖北鹽法道姚瑩、江蘇淮揚道嚴正基等知名官吏也被調來聽用。甚至赫赫有名的廣州副都統烏蘭泰,也來廣西幫辦軍務。看來滅發匪大有希望。”
周天爵道:“烏蘭泰素以研究火器著名,未必能帶兵打仗?用他來幫辦軍務,實在有點朝中無大將,廖化作先鋒之意。”
李星沅身上感到一陣陣不適,但仍有氣無力道:“周大人此言未免過偏,常言:亂世出英雄。既有膽量到前線來帶兵就是好漢。隻是吾已老朽矣!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了此殘生。”
周天爵望著李星沅那張削瘦臉麵,不由心生憐憫:“李大帥何必想得太多,隻管安心養病便是了。”
李星沅痛苦地搖搖頭:“老朽多日茶飯不思,心力交瘁,頭昏眼花,不能理事。幸喜朝廷賞周大人總督銜,代廣西主帥,快請接受關防吧。”
周天爵沉思片刻道:“也好,眼下各路大軍雲集,個個擁兵自傲。各自逞強,互不相讓,正需統一指揮。軍不可一日無帥,天爵暫且署理主帥之事,待大帥康複,自當原位奉還。”
李星沅這才感到如釋負重,露出一絲笑意,用最後的精力,向周天爵移交主帥關防。
一八五一年五月十二日,李星沅由柳州抱病移駐武宣的第八天,終因病情惡化,痛苦難當,加之恐懼憂慮,活不如死。他趁人不備,索性吞下了一塊金子,提前結束了生命。
李星沅是最初攻打太平軍的清兵主帥,他湖南湘陰縣人,道光進士,由知縣、知府、巡撫一直升到兩江總督,官運頗為亨通。最後敗在太平軍手下,弄得晚年上下埋怨、聲名狼籍。臨終前,他深悔自己,為什麼不象林則徐那樣死在來桂途中,保住一個晚節呢?
李星沅由此而毀掉了自己的榮譽。朝廷上下對他的印象是不懂軍事,才能平庸,廣西大局敗壞,皆是他一人之過,仿佛他變在了遺禍朝廷的最可惡罪人。
李星沅之死,早在人們預料之中,朝廷十天前就得知他病體垂危消息,他又死在武宣前線,朝廷也就沒有追究。隻是明確指令周天爵暫署欽差大臣,代理主帥之職。
另有一班皇帝親信,已陛辭離京,行進在赴桂途中,準備接管前線最高指揮權。正是:欽差猶如走馬燈,換了一個又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