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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想，小學校長充其量相當於我們小時候眼中的生產隊長，算什麼官？這個不算官的官兒，為何會有那麼多人趨之若鶩千方百計爭搶著做？
剛工作那時我腦子還泡在水裏，傻乎乎的常於人前胡說八道，鬧出許多笑話，說，當校長有什麼用，工資沒多領活卻要多幹，別的老師一放學就走人他卻不能！有人覺得這話孩子氣十足不值一聽，明明聽見卻不屑一顧；有人朝我左看右看，就像看觀看天外掉下的外星人一樣，充滿好奇；有人輕蔑地哼著，滿眼鄙夷的神色，明明抖動嘴巴想對我說些警示性的話語，可是一想到與我這樣的傻瓜多費口舌純屬枉然，到嘴的話索性吞回肚子裏去……那句沒頭沒腦的話，我說了一次又一次，終於惹惱了校長。他五十多歲，紅臉膛大眼睛，一頭黑白夾雜的短發，是一個精於人情世故的人。當那句發餿的話又一次掛上我嘴巴時，他坐不下去了，氣嘟嘟地把筆摔在一邊，走到我身邊大嘴巴咬著我耳根，說，呆子，呆瓜！給你說白了教你聰明沒那個必要，不給挑明吧，你開不了竅——當校長沒用，當校長手中這根筆就“準”，說話算話……不講這話不覺你蠢，越講越覺你蠢！
一說完這句話，他憤憤坐回自己的位置，連再瞥一眼來都不願意。我臉熱心跳，頓覺無地自容：他眼裏我竟然是“呆瓜”！現在回想起來，他罵我是“呆瓜”倒也恰如其分——天底下哪有我這樣的白癡？也幸虧那句意味深長的話語，狠狠敲擊我腦瓜，敲出一個小竅竅來：好一個筆“準”說話算話，寥寥幾個字不就道出許多人爭做校長的奧秘了嗎？他們全衝著那根說話算話的筆來！擁有了那這根神奇的筆，就能把許多人遠遠撇在後頭自己先上高級職稱，就能像變魔術似地給自己變回金子銀子……
這支神奇之筆在學校變出的票據特別多，這單兩千、那單三千，今天一張明天一張，同一項支出可以搞出三張票據——那些鬼都不知道怎麼弄出來的票據，竟然要我們老師當學校支出的證明人簽上姓名，然後拿去報賬！老師們知道那裏麵糊裏糊塗滿是問題，握筆簽字時似有千斤重，簽不是不簽也不是：簽，實在違心；不簽得罪人，人家懷恨在心，不肯給我們高級職稱……思量到最後還是不得不咬著眼淚簽，而且簽下一張又一張！
裏麵埋藏著太多的不公正，著實叫人鬱氣難消，時間一長、票據一多、數額一大，有人就做了普羅米修斯，不管麵臨多大的威脅，他就一根筋，不簽！我們身旁就有一位英雄……
說著說著他突然打住，一直衝我們笑。
我們麵麵相覷，幾乎異口同聲地說：“該不會是你自己吧？”
“咳，怎麼會是我呢？”他說，“是明子！明子，接下來就由你來說說這件事吧？”
我一愣，倏地醒悟過來。要我來說那些陳年舊事，千頭萬緒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我顯得猶猶豫豫。見此情形，他不耐煩起來，說：“還是我說吧。”
於是，漢逸接著說道——
有一次課間，報賬員羅老師取出一大堆票據，這人塞一疊那人塞一疊，要老師簽名字當證明人。我們一邊嘴裏發著牢騷，一邊不得不簽上姓名。明子接過票據，左看右看，眉頭緊皺，突然一把將那些票據塞還給羅老師，說：“這些錢怎麼來怎麼去我不清楚，無權當證明人，不能簽！”
羅老師臉色大變，把票據扔到王校長麵前說：“他不簽，我也不會報這些賬，還給你！”
王校長瞬間陰沉下臉，謔地彈起身，一把抓住那些票據，飛奔到明子麵前，把它塞到明子懷裏，喝道：“今天就要你簽，不僅這些要你簽，另外一些還要你簽！簽，簽，一定要簽！”
“不簽！”明子把那些票據重新扔還給校長說，“那些支出我一點情況都不明了，怎麼簽？”
“不簽也得簽！”票據又一次被扔回明子懷裏。
“憑什麼要叫我簽？”明子不客氣地嚷叫起來，重重地把那些票據扔過去，“如果再扔回來，撕碎了那是你的事！”
像皮球一樣被扔過來扔過去的票據，終於平靜地臥在校長麵前的桌麵上。王校長不住地發抖，牙齒咬得格格作響，齒縫裏擠出這幾個字：“你……你……太過分了！”
鈴聲響過，許多老師回教室上課，羅老師邊走邊憤憤然說：“真不夠朋友，不值得與之為伍，動下筆簽個證明有都不肯！”
我冷笑一聲，心裏應了一句：簽名叫你們名正言順搶學校的錢就是朋友嗎？
“哎呀呀，別人都簽做妹婿的反不簽，怎麼說得過去？”一人說，“大姨的臉往哪擱？”
“一人有一人的想法……”另一個反駁說，耐人尋味。
一會兒，辦公廳裏隻剩下我、明子和王校長。他們兩人的火氣消散了些，氣氛漸漸緩和下來。
“要是換了別人早就被我趕出這間學校！”王校長說。
“隨便你，要怎麼著就怎麼著！”
“處處與我作對，叫我下不了台，你高興！”
“反正我不做違心的事！”
“別人都幫忙，你，我妹婿——兄妹一樣的親人，獨獨不肯幫這個忙，令人寒心！”
“我不知道多少次當著眾人的麵告訴你，我不是你妹婿，跟你沒一點關係，我們隻不過是同事，而且是一對關係比較糟糕的同事罷了！別說得那麼好聽，你對我怎麼樣我心裏不會不知道！”
“你不認我妹妹？”
“我隻認我老婆，至於其他什麼人沒必要認得那麼清，外人也沒必要對我們夫妻關係橫加幹涉！”……
倆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得很激烈，所幸沒吵出大事故。聽聽明子的話，誰都會認為明子是個不講道理的大壞蛋，明明是王校長妹婿卻硬說不是她妹婿，明明該叫王校長大姨卻說是什麼關係比較糟糕的同事，真是豈有此理！其實我們都知道明子是個好人，那他為何會說出一大堆混賬話來呢？這裏頭一定有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