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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逸這家夥一說開來怎麼也不肯停下,就像開了閘的水流嘩啦嘩啦不住往下流淌,我們怎麼也插不上話。我們其他幾個人商量過似的誰都不去叨擾,任由他說個夠。
他帶著微笑,時而半眯著眼睛時而睜開,平平靜靜地敘說他身邊的故事。
我們這位王校長跟老校長吵過、跟田老師吵過,後來又和幼兒園方阿姨也吵上了。起初我不知道她們吵架的原因,後來才看出其間的筋筋脈脈——到底是什麼原因叫她們撕開臉麵爭吵呢?讓我慢慢道來。
有一年,開學第一天來到學校,我一踏進辦公廳就感覺到氣氛不對——以往,不要說是在多日不見的開學這一天就是在平時,老師們一到學校,不管男女老少總是笑臉相迎熱情問候,顯得客客氣氣親親熱熱;這一天,這種親密勁兒全然消失,有的緘口不言,有的帶一臉怨氣怒氣,見麵隻不過點點頭示意或是相互看幾眼當做打招呼……看到眼下的一切我不由地想起先前一個個放浪形骸、捧腹爆笑的場景:
一番客套後幾個年齡相仿的男老師總要圍坐於茶幾旁邊,一邊喝茶一邊胡扯,天南地北、男人女人、床上地下……全說,黃黃綠綠,酸的餿的,有的敢聽不敢說有的敢說不敢聽,說完一句帶出一陣嘩笑,一陣嘩笑又引出更加意味深長的一句,歡聲笑語一浪掀過一浪,話語的雅俗粗鄙全然不管,想到什麼說什麼……女老師假模假樣地把精力傾注於手下的活計,其實一丁點事兒也沒心思去做,靜靜地把我們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全兜進心底,臉熱心跳。
陣陣笑聲中一位調皮的男老師故意對某個體態豐盈的少婦說:“這句話你聽進去了嗎?”
少婦頭一仰甩動一頭秀發,綻開笑臉朗聲道:“我們個個耳朵有自動屏蔽功能,該聽的能聽進去,不該聽的聽不進去。”
一句幽默得體的俏皮話又掀起一浪歡笑。另一個男老師把臉掉向方阿姨,衝她說:“這句話你該聽不見吧?”
“聽見,怎麼聽不見?”她說。
“你也敢聽呀?”
方阿姨亮亮的眼睛笑成一道縫,圓臉上細密的皺紋一齊歡呼雀躍,兩個酒窩也似乎跳起歡快的踢踏舞。
“奶奶都當好幾麵了,什麼東西沒見過碰過、什麼事沒經曆過,這麼幾句調皮話不敢聽?聽,全都裝進肚子裏頭呢!”
方阿姨說著笑著,眼淚直流,不住垂下頭去用手背擦拭著。
大夥說著說著不由得把話題全轉到方阿姨身上。
“什麼時候你來學校當阿姨?”
“早呐,八三年,你們這幾個有的讀小學,有的還在穿開襠褲耶!十八歲高中剛畢業,老校長、村婦女主任荷花大嬸雙雙到我家請我來學校給孩子們上課。”
“當奶奶了還這麼有模有樣,那時還不迷死人啊!”
“那時村裏高中畢業才幾人?高中畢業的女孩子更是少中又少,鳳毛麟角,大熊貓中的大熊貓,大明星耶!”
“十八歲,一枝花,能歌能舞又有文化,迷倒了多少村裏的男青年啊!”
“你害死他們啦!明明知道追不到,卻日日夜夜想你,把摟緊的被子也當做是你,不住地咬呀啃呀,白天什麼活都沒心思幹老跑去偷看你……”
“哇塞,太幸福了!阿姨,幸福嗎?”
這些話勾出一波波歡笑——簡直笑得發了狂:方阿姨擦眼睛裏湧出的淚水都顧不來,哪還有什麼功夫去應答;有的笑著笑著,弓下腰緊樓肚皮,不停高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那些假模假樣的女老師情不自禁地用手捂嚴嘴巴伏在桌上“嗤嗤嗤”笑起來,雙肩像水波一樣顫動,很長很長的時間都沒辦法靜止下來;一位男老師笑過了頭猛然間下頜脫了臼,啊啊大叫,壞了,壞了,疼死我了!費了好半天勁才使下頜複了位……
那些歡快的場景那麼深地留在我記憶中,經過多年仍曆曆在目。
可是這一天的情形叫我覺得很反常,心裏不住地問:太奇怪了,到底怎麼了?我帶著疑問偷偷問身邊的同事,一個搖搖頭,一個說不知道。我舉目四望一眼看出辦公廳裏的不對勁氣氛是從方阿姨身上散發出來的,往昔她身上的開放、開朗、好玩笑這些東西蕩然無存,一張圓臉繃得緊緊的,猶如暴風雨將至的天空一樣烏雲密布,暗啞沉悶;道道細紋凝然不動,嘴唇微微哆嗦;目光仿佛從雲層深處收回來,隨著耷拉的眼皮,一動不動地看著擺在肚皮上不住摳著指甲的雙手……與之相對的是另一張女人的臉、另一雙女人的眼睛:表情嚴肅、冷漠、冷靜,目光沉著執拗,仿佛陣前的將軍在向對手宣示:我們一切準備就緒你要打過來就打過來吧,隨便你——不用道及諸位就能猜出她是誰。
“這麼說把我趕出學校不要我了?”方阿姨說。
“不叫趕是辭退。這個決定不是我校長一人的決定,是校領導成員研究後共同作出的。”另一個回答。
“為什麼?”
“你年歲大了不適合帶孩子。”
“別胡說八道了,那些小孩子的把戲騙不了方阿姨!我年齡未過五十怎麼老了?說什麼領導成員的共同決定,那都是你一人的決定罷了。”
“愛怎麼想隨你,反正上級已批示下來,這學期開始你不用再來學校了!”
“你說不用來就不用來了嗎?學校是你的嗎?學校是我們村的,我也不是你叫來的是村上上下下請來的,你要我走我就走哇?我警告你,你害我不能來學校教孩子,我就能把你從校長的位置上拖下來,不信走著瞧好了!”
“哇,還恐嚇我哦?我難道怕你?”
“你還穿開襠褲我就來到學校了,從一個月三十塊起少說也經曆過四五個校長,誰都不敢叫我走獨獨你一個丫頭片子敢如此妄為,不知天高地厚!我阿姨什麼事情沒經曆過,你做得了初一我就做得出十五……”
她們爭吵一來一往,就像不大不小的雨淅淅瀝瀝下著,透著一股韌勁怎麼也不肯停下。她們爭吵雖沒有鄉下潑婦罵街時的刁蠻與潑辣,沒有揪頭發抓破臉蛋的蠻勁,但我們誰都感到她們是在用最鋒利的刀槍往對方要害部位戳,是在用最猛烈的炮火朝對方轟!
“冷靜,冷靜,有話慢慢說,好好商量,吵架吵不出結果!”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師解勸道,“方阿姨先回去,我和校長談談,結果如何我另找時間告訴你。相信我,聽我的,你們兩個正在氣頭上解決不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