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1 / 2)

生僻壤鯤鵬縛翅 入圜扉蟣虱鑽?

話說北通州地方,有個秀才姓王名國重,飽有才學,從小就有些傲性,等到長大了,更變了一副古怪脾氣,和人說話要是一句話不對,便反插兩眼叫將起來。因此有些人等閑都不去親近他。及至進了學,做了秀才,天無箬帽①大了。北通州地方念書人雖多,明白的卻少,都不過守著幾本高頭講章,做幾句試帖時文,了此一生。惟有這王秀才,外麵雖固執,裏麵卻開通,常常托人買些新書新報,閑下來便把他當消愁遣悶的東西看。越看越有滋味,先不過看看上海出的新書新報,後來竟看到日本出版的〔新民叢報〕,盧梭〔民約論〕,亞丹斯密〔原富〕那些書,方才曉得中國所以積弱積貧之故。有時看到了痛快的地方,竟有拔劍斫②地把酒問天的光景。漸漸的對人說話,什麼自由平等,流露於口角之間。北通州人當他是瘋子,還有幾個稍為明白點的,說他是革命黨。列公可曉得,這“革命黨”三字就是謀反叛逆的鐵板注腳麼?王秀才自從有了這個革命黨的名氣,有些親友都和他疏遠了,怕的是連累自己。從此以後,便一傳十,十傳百,有些刮入官府的耳朵裏去了。這些官府分什麼青紅皂白,人家說什麼,他便當什麼。況且王秀才的冤家也多,有些造他謠言的,一會說他是康有為的弟子,一會說他是孫文的幹事員。官府因為沒有憑據,不好拿他怎麼樣,暗暗的記住他的名字就是了。

可巧那年天津火車站上出了刺客,丟了一個炸彈,要想謀害欽差大臣。那刺客事機不密,走漏了風聲,便是三十六著走為上著,早已是逃之夭夭了。官府搜捕黨羽,雪片般的文書發到府裏縣裏來。府裏縣裏便派了差人為馬快③,天天到茶坊酒肆裏去搜尋行刺的刺客及刺客的黨羽。碰著稍為麵生點的,不問情由拖了就走,等到審問明白,取保釋放,已是吃了幾天苦頭了。後來鬧到北通州地方,地方上的人便疑心到王秀才,說他總有點路道。剛剛火車出事的時節,王秀才不在家,到天津探親去了。火車事敗,刺客在逃,他也回來了,人家更加疑心他。北通州的州官聽了這個風聲,立刻發下一條火簽④,便把王秀才鷹抓燕雀擬的拿了去了。因為是刺客一案,不敢怠慢,連夜點差解往天津。天津縣接到文書,驗明年貌,便吩咐釘銬收禁。

王秀才到此田地,連分訴都分訴不來,他又是耿直性子,惟有混帳王八大罵而已。當時差人也不去理他,把他推推搡搡,推進了監門。王秀才忽然眼睛前一暗,覺得別有天地,仔細一看,黑洞洞的,地下潮濕得緊,黴氣薰人。再朝上邊看看,一帶高牆砌的十分堅固,連飛鳥都飛不出一個,別說是人了。柵欄門的木柱,有臂膊這樣粗,過了一重又是一重。裏麵蹲著許多死犯,簡直不成人樣的了,頭發都有寸把長,麵孔上汙穢不堪,身上披一片掛一爿,咽喉裏鎖著胡桃粗的鏈子,手上手銬,腳上腳鐐,上半段還有挺棍係在那裏,坐又坐不下,睡又睡不直。看他們的神氣都很自然,有的在那裏罵人的,有的在那裏唱歌的。王秀才猶如看吳道子⑤地獄變相圖一樣,前麵一個禁子⑥,歪戴著困秋帽子,穿著藍布小襖,套著蒲鞋,把王秀才牽猢猻一樣,牽到一個所在,說:“小王,你就在這兒歇歇罷,咱們明天見罷,你可有什麼說話,我給你傳到家裏去,招呼弄幾個錢來。”王秀才大罵道:“別說我沒錢,就是我有錢,也不犯著賞給你們這些奴才。”那禁卒冷笑道:“好罵好罵,回來你瞧罷。”說完,便把王秀才項上的鏈子係在一扇柵欄門上,揚長走了。王秀才到此一無法想,隻得也學那些同伴蹲了下來。他身旁有個老囚,頭發都花白了,看見王秀才蹲了下來,惡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嘴裏便叫道:“小三兒呢?”那邊一個年輕的聽見叫喚,說:“在這兒呢!”老囚說:“你給我掙紮著過來。”小三兒便一步一寸的爬將過來。老囚又朝著小三兒對他努了努嘴,小三兒的頭和自己的頭靠一處了。小三兒滿頭都是虱,聞著王秀才的肉香了,剛剛頭發接頭發,那些虱一個一個的,從小三兒頭發上爬到王秀才頭發上,兩人頭發猶如替虱搭了一座浮橋一樣,咬的王秀才又是痛又是癢。後來也麻木了,糊裏糊塗的,人也蹲不住了,兩腳一叉,卻待要跌,被鏈子係住,跌不下去。王秀才的身子賽如懸了空了,就這樣的耗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