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白銀的夜晚(2 / 3)

最後周麗麗像是生氣了,有什麼了不起的,銀器嘛,我家有的是。

我想起在拐子村裏時,有一年夏天乘涼,父親躺在篾匾裏告訴我,淹鎮的二爺爺家解放前是開銀樓的,銀樓的名字叫振寶祥,不但在淹鎮開,還開到了江南和浙江一帶。解放前提到振寶祥,有誰不知道。父親眯縫著眼睛,好像振寶祥就是他開的。

這時候就開飯了,桌子上有紅燒肉和燒大腸,還有一條肥嘟嘟的鰱子魚以及若幹素菜。開始我還能慢慢品嚐,但大人們都不像我,那麼一大塊紅燒肉,到嘴裏立馬就沒了,如果不搶著吃,可能一塊紅燒肉還沒吃完,桌上的一大碗紅燒肉就結束了。所以我很快肚子挺起來,臉上露出痛苦的神情,父親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什麼。其實我是吃飽了撐的。

大人們還在吃,我則開始四處遊蕩。在西邊,六爺爺、六奶奶和周麗麗的父母坐在一張桌子上,不知周麗麗的父親說了什麼,六爺爺刷地站起來,把碗往桌子上一摜,飯粒都蹦出來了。六奶奶趕忙將他按下去,說,幹什麼!今天這日子,作興這樣麼!六爺爺坐在那裏,臉上的肉紅得像紅燒肉,並且在那裏跳動。六奶奶指了隔壁的一桌,對周麗麗的母親說,今天跟我們一起來的,還有黑幕圩的戲班,老爺子好說歹說,才請到的。周麗麗的父親說,不過一個戲班,我們不會自己請嗎?六爺爺哼了一聲,黑幕圩的戲班,你請請看!周麗麗的父親要站起來,被旁邊的人拉住了。

本來我站在一旁,緊張了半天,深怕六爺爺會和周麗麗的父親打起來,那樣的話,我就迅速拉住周麗麗遠離戰場,但他們沒打起來,我所有英雄救美的預想都成了泡影。我又過去看隔壁的一桌,就是六奶奶說的戲班的一桌,我想看看戲子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但讓我失望的是,戲子們和普通人一樣著裝,看了半天,還是沒有分辨出哪幾個人是戲子、哪幾個人不是戲子。後來我認為那女人是,女人30多歲的年齡,鵝蛋臉,背後披一條長黑辮。我們拐子村小學也有一個這樣的小女孩,鵝蛋臉,留一條大辮子,同學們都說她將來要做電影演員。

大人們陸陸續續也吃完了,婦女們開始收拾碗筷,因為早晨起得太早,這時我的困勁上來了,我說,爸爸,我想睡覺。父親便把我帶到一間小屋子裏,讓我在床上躺下,不一會,我就在牙齒間紅燒肉的香味中睡著了。

等我醒來時,天有些昏黑了,我從床上跳起來,深怕錯過豐盛的晚餐,謝天謝地,還沒有開飯。院子裏還有兩個年齡大些的男孩子,但看不到周麗麗。那兩個男孩在說晚上唱戲的事,一個說,即將上演的是《梁山泊與祝英台》,另一個說,即將上演的是《三打祝家莊》,兩個人在那裏爭論起來,並且用石子打賭。最後那個穿黃軍裝的男孩建議找戲班裏的人問一下,我興致勃勃地跟在他們後麵,大辮子女人果然是戲子,她摸了摸兩個男孩子的頭,說,到時候你們去看不就知道了。她的手指又白又細又飽滿,我真想也讓她摸一摸啊!

我又轉了一圈,還是沒有找到周麗麗,這鬼靈精,跑到哪兒去了?父親坐在棺材旁,重請了五穀爪(由周麗麗的父親從鄰居家討來的五穀,用布裹起,做成手的形狀,放在供桌上)和紫羅傘(竹製,避雨用的),因為今天深夜,就要出殯的。父親說他很忙,讓我一定不要到處亂跑。我答應了一聲,然後偷偷出了院門。

出了二爺爺家的巷子向東走,是一條南北向的街道,柏油路麵,我死勁在上麵跺了幾腳,真的是柏油路麵。巷子頭是一家舊貨行,裏麵有毛筆寫的“明清家具”幾個大字,那床真大呀,假如讓我上去,可以翻三個跟鬥。再往前走,是一家百貨店,櫃台上放著鞭炮、草紙、醬油和鹹小菜,裏麵坐著個老頭,戴老花眼鏡,看一本很厚很厚的書,他這個樣子,很像拐子村小學的校長。再往前走,還有花圈店、油漆店、布店、油坊,還有一家燒餅店,從鍋裏取出的燒餅黃燦燦的,上麵撒滿了芝麻,那個香味,啊——我把手指吮進嘴裏,死死地看住鍋上的燒餅,那貼燒餅的漢子衝我笑了笑,說,小孩,想不想吃燒餅。我吮著手指,傻傻地點頭。漢子說,回家拿錢,啊——他提到“回家”這個詞,使我想起了即將開始的晚餐,我想,我出來的時間是不是太長了,看看天色,完全昏黑了。我扭轉頭,往二爺爺家奔去。

我是在院門口看到周麗麗的,周麗麗身邊還有一個女孩,周麗麗說,這是她表妹,叫李金花。李金花長得又矮又胖,和周麗麗站在一起,就像牡丹花旁邊的野草。周麗麗說,你到哪兒去了,你爸爸著急死了。想到爸爸的那兩隻鐵拳,我的腿都軟了。好在這時就要開夜飯,父親也管不上這些,隻問了我一句,我說是找廁所去了,找了半天,才在大街上找到一個。父親說,廁所這院子裏就有,真是的,也不跟我說一聲。看來他相信了。菜和中午沒有什麼區別,桌子上除了紅燒肉、燒大腸、鰱子魚外就是一些素菜,我又很快吃飽了,打著飽嗝。孩子們總是吃得快,並且讓大人們不耐煩,我在那裏問父親到底什麼時候出殯?我要不要跟著去?父親說是夜裏1點,讓你睡一個囫圇覺,就是怕你到時候瞌睡。我問,為什麼這麼晚呢?父親在我耳邊輕輕說,是土葬,所以晚。我也學著父親輕聲輕語的樣子,為什麼土葬要這麼晚呢?父親說,因為國家不允許啊。我又問,為什麼國家不允許土葬呢?我問來問去,把父親問厭煩了,他推了推我,去去去,吃飽了自己玩去!我隻得下了桌子,走到香樟樹旁,往手心裏吐了口唾沫,就開始爬樹。有人叫起來,這是誰家的孩子啊!快下來快下來!我才不管呢,農村的孩子,最喜歡的遊戲就是爬樹,誰爬得又快又好就讓誰當司令。但是父親奔過來,我趕緊往下滑,父親拉住我的勞動卡棉襖,看到有一處痕跡,他給了我屁股一巴掌。你看看你看看!他說,這棉襖,還要留著過年呢!他又教訓了幾句,就過去吃飯了。這時我看到周麗麗也從桌子上下來,想起中午說的,要把銀鎖給她看,我走過去,拉住她的手。

周麗麗問我做什麼,我說,你不是想看銀鎖嗎?我們到外麵去看,銀鎖真的會發光。出了院門,往巷子的西邊走,是一條小河溝,河溝邊是坑窪不平的逼仄土路,我們靠在一戶人家的山牆下,河對麵是蔬菜大隊,田裏長著麥苗和大白菜。我把手往懷裏伸去,銀鎖不見了。

我又在懷裏仔細摸索了一下,銀鎖真的不見了。

周麗麗說,你不要著急,你想想,有沒有帶來。

我說,我怎麼會不帶來呢,銀鎖是我的命根子,從5歲起,它就沒有離開過我。

周麗麗說,你不要著急,你再想想。

我想來想去,銀鎖肯定是在淹鎮丟失了。它怎麼丟失的呢?沒理由啊!那根吊銀鎖的紅線很有韌勁,我試過很多趟,怎麼也扯不斷。那麼,原因隻有一個,銀鎖是被人偷去的。六爺爺?隻有六爺爺!

我想,六爺爺有兩個機會可以偷到我的銀鎖,一個是早晨抱我的時候,另一個是在我睡著的時候。我把疑惑說給周麗麗聽,你看,六爺爺像壞人嗎?

周麗麗肯定六爺爺是壞人,因為就在今天下午,六爺爺跟周麗麗的父親吵了一架,當時我父親也在場。

周麗麗說,六爺爺和她爺爺,是親兄弟。當年她家開振寶祥,她爺爺負責內勤,而六爺爺則負責外務。六爺爺年輕,在外麵花天酒地,到解放前,她家的祖業被六爺爺完得差不多了。解放後,搞公私合營,合營前,六爺爺偷偷把家裏的一些值錢的金銀器具,都帶到了黑幕圩,最後政府算到她家的,隻有可憐的800元錢。

從公私合營以後,六爺爺就沒有來過淹鎮,他也不敢來,他來的話,周麗麗的爺爺也一定把他給打回去。沒有想到,今天她爺爺出殯的日子,他竟然來了。

我不敢將銀鎖的事說給父親聽,周麗麗建議我跟蹤六爺爺,說不定可以將銀鎖找回來。我們回到院子裏,但六爺爺不在,李金花說,大家都到後麵聽戲去了,你們不去嗎?從二爺爺家的後門出去,有一大塊空地,從那兒傳來響器和二胡的聲音。我、周麗麗和李金花一起過去,那裏已聚了很多人,黑壓壓一片,我們再怎麼踮腳尖,也看不到戲台上的演出,隻聽到唏哩唏啞的聲音。我們於是想出去,但退路完全被堵住了,人擠著人,擠得我們一身汗。周麗麗看著我,說,衝出去吧!我頓時來了勁,說,衝就衝。我帶著周麗麗和李金花,死勁往外衝。衝啊衝,衝啊衝,端起衝鋒槍衝啊衝,英勇殺敵啊衝啊衝,我終於帶領她們衝了出來。再來到院子裏,已沒有什麼大人了,可能都去看戲了,連我父親也不見了。

周麗麗從屋裏出來,拿了三塊餅幹,一人一塊,既然現在大人管不著我們,我們就上街逛逛。在路上,我把銀鎖的事又說了一遍,李金花說,會不會是二爺爺拿的?周麗麗說,你瞎說什麼,我爺爺怎麼會拿到他的金鎖呢?李金花說,二爺爺死了,就要到閻王府,變鬼。他到閻王府之前,會帶上自己喜歡的東西,他看上什麼就要帶上什麼。你東西藏得那麼深,六爺爺怎麼會拿到呢?就算他想偷也不可能偷到的。想來想去,隻有鬼才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