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白銀的夜晚(3 / 3)

這時我們已經出了巷子,許多店鋪打烊了,街上沒有什麼人,到處黑漆漆的,偶爾由路邊的房屋裏飄出灰黃的洋油燈光。周麗麗問我,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鬼。說到鬼,大家都怕極了。我說,這個,這個……我不知道,恐怕沒有吧。李金花說,我們回去吧!要是遇到鬼怎麼辦?我說,遇到鬼我也不怕,我是哪吒三太子。周麗麗說,我們回去吧!

她們都要回去,我巴不得呢!誰說我心裏不發毛呢?

我們回到院子裏,李金花和周麗麗玩丟沙包,這是女孩子玩的東西,我一個也丟不起來,惹得她們發笑。我索性不玩了,等戲散場,那樣就可以找到六爺爺,就跟蹤他,找到丟失的銀鎖。時間過起來真的很慢啊,好在再慢也有個盡頭,戲終於散場了。但我沒有等到六爺爺,到處都看不到他,不知道他哪裏去了,他會不會拿著我的銀鎖逃到黑幕圩去了?壞人總是這樣的,偷了東西就溜得遠遠的。父親過來,問我睡不睡,現在10點半了,再過兩個半小時就要出殯,最好趁現在睡。我說,我不睡,我一點都不困。父親說,你不睡我就睡了。

父親真的去睡了,不一會兒,就聽到他響亮的鼾聲。

我過去跟周麗麗說,我們一起去看黑幕圩的船走了沒有。李金花在一邊說,我不去,我怕有鬼。我說,老師說過,世界上沒有鬼的。李金花說,反正我不去。我又問周麗麗,你去不去?周麗麗不作聲。我說,六爺爺是壞人,我們是共產主義的接班人,就要與壞人鬥爭到底。

我和周麗麗出了巷子,沿著河溝的土路往北走,就是我來淹鎮時看到的那條大河,碼頭邊停著兩條船,一條是六爺爺的烏蓬船,另一條是土灰色木船,想來是戲班的。這麼晚了,烏蓬船裏還有洋油燈的燈光透出來,六爺爺在裏麵幹什麼?

周麗麗問,會不會在給台灣發情報?

我覺得完全有可能。

因為怕六爺爺看見,我們沒有從碼頭上下去,而是扶著河坡上的刺槐,慢慢接近了烏蓬船。在船邊,我輕聲問周麗麗,怕不怕?周麗麗說,不怕。我們都憋住氣,希望聽到六爺爺發電報的“嗒嗒”聲,我們似乎聽到了,但又像是水聲。我們走上跳板的時候,周麗麗趴到跳板上,死活不肯移半步,她用手和腳死死地環住跳板,我問她幹什麼,她說她不會遊泳。這時船艙裏傳出了古怪的聲音,唏唏蟋蟋的,周麗麗說,六爺爺發現我們了,快跑吧!她從跳板上站起來,想後退,但後退比前進更難,這時我已經找到前艙的蓋板,掀開來,然後向她招手。她就上來了。我們鑽進艙裏,再輕輕地蓋上蓋板,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前艙很黑,周麗麗靠住我,說,會不會有鬼?我驚了一下,四下裏看了看,像有什麼東西正在艙底爬行。我刷地站起來,周麗麗問我怎麼了,我說,沒什麼,不用怕,世界上沒有鬼,真的沒有鬼。我們拐子村的王半仙還說過,鬼看見童男童女是不敢近身的。周麗麗像是安下心來,這時主艙裏傳來了說話的聲音,說什麼,聽不大清楚。一個人聲音是六爺爺的,另一個人的聲音是戲班女人的,但周麗麗說,那是六奶奶,我跟她打賭,她輸了就要給我餅幹,不是一片,是兩片。我們從水泥船的前艙輕輕地爬上來,船有些搖晃,我們都嚇壞了,趴在那兒,一動不動。後來我們發現,船搖晃並不是因為我們,也不是風,而是六爺爺,他不知在裏麵幹什麼。我們小心地爬過去,主艙前掛著布簾,我們從布簾的縫隙往裏看,六爺爺騎在那女戲子身上,女戲子的肩和臂膀從被子裏伸出來,她皮膚白皙,裸露的部分就像銀水一樣滾動。看到這樣的場麵,我們都顯得很驚慌,像被馬蜂錐了。我們輕輕地下了跳板,一致認為,六爺爺在耍流氓,這樣的事情,應該向公安局報告的。但是在夜裏,公安局早就關門了,周麗麗問我怎麼辦,我讓周麗麗退後,然後從地上拾起一顆石子,往烏蓬船上扔。也許是太慌張了,石子沒有打著烏蓬船,而是落在水麵上。六爺爺大聲問,誰?我連忙躲到刺槐後麵,生怕讓他看到,女戲子說,也許是魚呢。六爺爺罵了聲什麼,然後烏蓬船又搖晃起來,我不能讓他繼續耍流氓,撿起一顆更大的石子,向烏蓬船扔去。這次石子正打在船的蓬頂上,在寂蕩的夜裏發出“嘭”一聲,就像炸彈爆炸。船搖得更加厲害了,穿著毛線衣的六爺爺從船艙裏出來,向四圍看了看,說,誰?他媽的給我出來。我躲在樹後,一動也不敢動。那女戲子也穿著衣服出來了,問,有沒有人?六爺爺說,看不見有人。女戲子說,會不會是你二哥的鬼魂。六爺爺聲音抖起來,我二哥,我二哥他怎麼會,怎麼會!女戲子忽然“呀”地驚叫起來,你看你看,那兒是什麼?六爺順著女戲子的手看去,也不禁“噫”了一聲,他說,不會,是鬼吧!女戲子蒙住臉,說,鬼啊!

我想他們也許真的看到了鬼,我腿都軟了,渾身起雞皮疙瘩,大著膽子向女戲子指的方向看了看,什麼也看不到。月亮從雲層裏鑽出來,我看到六爺爺臉上肥嘟嘟的那塊肉抖動起來。女戲子說,外麵冷,我們回船艙裏去吧。等他們一進船艙,我就又拾起一塊石子,打在船的蓬頂上。

他們再出來,已經穿著齊整了。他們跳上碼頭,往二爺爺家裏走。女戲子還問,不會是你二哥吧?六爺爺說,不會的,不會的。

等他們走遠了,我和周麗麗就鑽進了烏蓬船的布簾,在桌子的一角找著洋火,把洋油燈點起來。船艙裏很亂,連被子都沒有疊。我們翻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銀鎖。最後我們找累了,坐在床邊上,說起剛才的事,周麗麗說,男人真討厭,就會耍流氓。我說,你爸爸有沒有和你媽媽耍過流氓?周麗麗說,呸!我說,大人們耍流氓,一定覺得裏麵有什麼好處?周麗麗不屑地說,什麼好處!我說,你躺下,我伏在你身上,看看到底有什麼好處。周麗麗真的躺了下去,我趴在她身上,覺得是件很快樂的事,比做家家更快樂,她是我的女人了。周麗麗在下麵問,覺得有什麼好處?我說,我也不知道,也許要像大人那樣,把衣服脫光了才知道有什麼好處。周麗麗手一撐,從床上跳起來,還朝我吐了口唾沫,呸,你不要臉。看來她真的生氣了,紅著臉就往岸上走,我跟在她後麵,不知道說什麼好。進了院子,我終於想到一句話是要跟她說的,我說,你還欠我兩塊餅幹呢!周麗麗最後交到我手上的,不是兩塊,是四塊。我說,怎麼這麼多?周麗麗紅著臉,說,你不想吃就算了。我急忙說,我吃,我吃。周麗麗走開了。

接近淩晨1點,所有熟睡的人們都從夢中醒來,院子裏亂哄哄的,許多人在哭,父親讓我也哭,我卻怎麼也哭不出來,反而想笑。早先約好的杠夫也來了,二爺爺臉上的紅布被揭去,大家圍繞棺材轉一圈,就要落釘。這回我終於可以看到死人是什麼樣子了,二爺爺的身體縮在被子裏,像比早晨時更小了。他的嘴巴歪著,臉色白得嚇人,牙齒飄出唇外,都有些發綠了。我捂住嘴,嚇得差點叫出聲來,這個樣子,簡直比鬼還要可怕。從棺材前走過去,再到腦海裏找二爺爺慈愛的笑容,怎麼也找不著了。

等大家都看過了,抬棺的八條大漢一人拿一根鐵釘,鐵釘是特地讓鐵匠鋪裏打的,四角棱方,下麵尖尖的,有點像半截火鉗,為首的大漢喝一聲“落釘”,八條大漢便使鐵錘,整齊劃一地向棺上釘去。落了釘,杠夫們便開始抬棺,大人們哭著攔棺,這是過場的形式。杠夫們將趁著夜黑,將二爺爺葬到淹鎮的公園裏。黑幕圩的戲班再次派上用場,他們又吹又唱又哭又嚎,好像死的就是他們的親爹。我跟在大人們的身後,一邊想,公園裏會不會有蹺蹺板和秋千,如果有,我一定玩一玩。

但公園裏什麼也沒有,除了兩個亭子、一座拱橋和十幾棵鬆樹,杠夫們將二爺爺下葬了,墳塋是不能堆的,隻在上麵做個記號。沒有玩到蹺蹺板和秋千,我跟著父親失望地回二爺爺的家,前麵已有人將稻草點著了,要從上麵跨過去,接著每個人都要喝醒酒湯。說是醒酒湯,其實是一種很好喝的米酒,甜甜的,有度數,父親怕我醉了,隻讓我喝一小口。再沒有人哭喪著臉,好像每個人都在為喪事結束而開心,包括六爺爺和周麗麗的父親,他們碰了盛醒酒湯的花瓷碗,“咣”一下。然後周麗麗的父母安排大家睡覺的地方。

我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因為銀鎖不見了。今天夜晚,有時我甚至忘記了丟銀鎖的事。但現在,大家都睡了,父親不停地打鼾,這讓我更加惶恐不安,要是父親一覺醒來,發現銀鎖不見了怎麼辦?想起父親的拳頭,我伏在被子裏,不禁傷心得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