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白銀的夜晚(1 / 3)

迷失白銀的夜晚

因為銀鎖不見了。

銀鎖是我的命根子,銀鎖不見了,我的命就保不住了。這是我奶奶說的。我出生時隻有4斤3兩,細胳膊細腿,能長到現在的62斤半,全仗著銀鎖。

銀鎖是在我5歲那年打的,至今仍記得那個夜晚,我躺在床上,母親摸了摸我的額頭,說,秋生,你看看,這孩子怕不行了!秋生是我父親的名字,他歎了口氣,說,由命吧,挺得過去挺不過去,就看這孩子的造化。說完他扭過臉去,窗外,是一眼無垠的麥苗。母親坐到床邊,抓住我的手,眼淚不住地流下來。我的意識還是很清醒的,我說,媽,你別哭。母親哭得更凶了。

我奶奶這時急乎乎地走進來,她身後跟著長著白胡子的算命瞎子王半仙。王半仙在我們村上很有名,按他的說法,是東嶽菩薩在他身上顯靈,他前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後知五百年,他的靈魂可以上天入地,他到拐子村,就是來普渡眾生的。父親不信他,堅決反對我奶奶把他請到家裏。但現在,我的病赤腳醫生管不住了,父親也隻好由著我奶奶。我奶奶說,王神仙啊,你快替我們家夔兒看看吧,看看他這是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冤鬼纏住他了。王半仙從隨身帶的布袋裏取出八卦,手一使勁,那陰陽魚就飛快地轉動起來,王半仙摸著胡子,不緊不慢地說,我看看啊,我看看啊!木板上的陰陽魚黑白交替,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將我、父母、我奶奶甚至整個屋子都卷了進去。陰陽魚漸漸停下來,王半仙摸著胡子,臉上有一絲微笑,父親站在一旁,端著膀子,冷冷地看著他。王半仙忽然驚乍著說,這孩子了不得呀,是哪吒三太子轉世呀!

王半仙說的是,我從小多病多難,是因為少了哪吒的銀鎖,你們看書上沒有,哪吒三太子是從小戴著銀鎖的,你們隻要把銀鎖打著了,這孩子的病就沒有了。王半仙說,要快,慢恐怕來不及,你們耽擱的時間太長了。

打銀鎖,要到10公裏外的鎮上,我趴在父親的背上,迷迷糊糊的。這是我第一次去淹鎮,月亮很大,空氣霧蒙蒙、濕漉漉的。終於到了淹鎮,父親坐在一戶人家的石頭台階上歇口氣,天色似乎更黑了,好像到處是黑色的影子,我說,爸,我怕怕。父親說,不怕,我們快到了。

在漆黑的夜裏,門不像門,像一個深洞。一個瘦老頭點著洋油燈出來,父親讓我管他叫二爺爺。二爺爺說,乖,進來。父親便將我放在他家的藤椅上,把事情的經過講了一遍,從懷中掏出我奶奶的銀鐲。二爺爺接過,他將爐裏的火點著了,院子裏一片光亮,銀子融化了,所有的光亮便像是銀子發出來的,天漸漸有些透亮,天上滿是星鬥。二爺爺將發著光的銀鎖掛到我的胸前。因為一直在爐邊,出了汗,竟然清爽了很多。我說,謝謝二爺爺。父親又摸了摸我的額頭,說,像是熱退了,真多虧了二爺爺你啊!二爺爺說,這麼客氣幹什麼,都不像是一家人了。

從這次後,我的身體有了奇妙的變化,居然不怎麼生病了,養得白白胖胖的,就像哪吒三太子。

因為銀鎖不見了。

事情發生在11歲那年,我第二次去淹鎮。

也是冬天,也是有青青的麥苗。一大早,父親就將我從床上拖起來,說是要帶我到淹鎮去。這簡直太激動我了,拐子村的孩子,誰不盼著去淹鎮?我跟著父親,翻過兩道山梁,擋到了一輛去往淹鎮的卡車。

父親告訴我,去淹鎮,是參加二爺爺的葬禮的。我問哪個二爺爺,父親說,就是給你打銀鎖的那個二爺爺呀。我記得那個夜晚,那個矮瘦的二爺爺,他似乎一直衝著我笑。他的目光是慈愛的,他看著我,就像用無數雙手撫慰我。但是現在他死了,他不存在了,他離開我們了。長這麼大,第一次有親人這樣離開我,雖然和二爺爺隻見過一次麵,但有關他死亡的消息還是深深震撼了我,在早晨的陽光下我變得陰沉起來,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什麼會死?將來,我也會死嗎?如果每個人都會死,那麼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但也許我不會死的,因為王半仙說過,我是哪吒三太子轉世。

淹鎮到了。

5歲那年的一些景象重又回到腦海裏,它們與我現在所處的淹鎮重疊了。我指著前麵的那條沙石路說,爸,再往前走,就有條大河了。父親摸了摸我的腦袋,說,夔兒,你真聰明啊!

果然有一條大河,碼頭上停著一條烏蓬船,船上下來的男人肚子很大,臉很大,個子也很大,就像一條豎起的胖頭魚。跟他一起上岸的,是個50多歲的女人,也很胖,胖得就像另一條胖頭魚。這在經濟困難的1969年,是很稀罕的事。也就是說,隻要是正兒八經的中國人,就不應該胖,如果胖,說明他是壞人,是隱藏在人民內部的階級敵人。我甚至想到,男人的褲袋裏藏著一支手槍,因為他的右手一直插在褲袋裏。這時父親卻和那男人主動說話了,啊,這不是六叔嗎?六叔也認出了父親,兩人握手。父親把我拉過來,讓我管他叫六爺爺,我不作聲,父親說,這孩子,怎麼不說話呢!六爺爺一下把我抱起來,我說,放我下來。我一邊說一邊手腳亂舞,六爺爺手裏使了勁。父親說,夔兒,你怎麼這樣淘氣呢!六爺爺抱你,是喜歡你!我說,我不要他抱,我要下來。六爺爺衝父親說,這孩子,還挺倔。我下了地,把臉扭過去。

跟六爺爺上岸的那個女人,父親讓我管她叫六奶奶,我們一起到了二爺爺家,院子裏已經圍了很多人。二爺爺的棺材放在堂屋裏,堂屋的門半掩著,窗戶關得死死的,棺材後麵的長案幾上,點著灰蓬蓬的洋油燈,火一跳一跳的,堂屋裏的人影也一跳一跳的。六爺爺、六奶奶、父親和我都跪下去磕頭,一邊將隨身帶的黃紙點著了,黃紙卷起來,黑煙霧與燭香混雜在一起,味道很難聞。裏屋出來的人跟著磕頭、燒紙,然後將我們接進裏屋。大人們說話,是孩子最無聊的時刻,我溜到堂屋裏,踮起腳尖看棺材裏的二爺爺,他穿著水綠的衣褲,用紅綢布包邊,臉上遮著塊紅布,這讓我失望,因為我很想知道,死人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很無聊,我把腳尖放下來,走到院子裏,看到一個年齡相仿的女孩,紮著兩條羊角辮,一翹一翹的,很可愛。我挨近她,但不知道怎麼和她說話。她也看見了我,向我招手。我向左右看了看,沒錯,她在向我招手。她問我從哪兒來的,我說是拐子村。我爸爸叫王秋生,我媽媽叫鐵玲,我管棺材裏的那個人叫二爺爺。女孩笑了笑,說,她的名字叫周麗麗,棺材裏的那個人是她親爺爺。她建議一起玩捉迷藏,我說,爸爸關照過我的,不能到處亂跑。周麗麗說,你怕什麼,有我呢!她這麼說,就好像大姐姐似的。她把我帶到外麵,先讓我熟悉一下地形。剛剛想開始,就聽到父親在扯著嗓子喊我,沒辦法,我隻有往二爺爺家裏奔。

父親問我,野到哪裏去了。我說,沒到哪裏去,在家前屋後轉了一下。父親說,轉什麼轉!再出這個院門,當心你的屁股!我衝父親做了個鬼臉,撅起屁股,到院子的一角去了。

這是一個四合院,正屋五間,兩邊廂房各三間,院子裏的香樟樹下,一些人開始清洗豬大腸,地上到處是黃水,散發著騷氣但是誘人的氣味。在農村,一年隻有難得的那麼幾次葷腥,每吃一次豬肉,都要拚命剔牙齒縫,剔了一個月,牙齒縫裏的豬肉味似乎還在。今天這麼多好吃的,我一定要慢慢品嚐,讓它們在牙齒裏彌留的時間更長些。我到廚房間去,看到鍋上正在煮紅燒肉,那種香味,啊呀呀,不得了,我的涎水快流出來啦!大嬸娘,也就是二爺爺的大兒媳周麗麗的母親,她正在跟別的婦女談論肉票的事,談她是怎麼托關係弄到肉票的,我不大聽得懂,但旁邊的婦女都驚奇得叫出聲來,呀,你真有本事!大嬸娘看我站在一邊,就趕我出去,大人做事的地方,小孩子快走開,啊——到一邊玩兒去。

我去找父親,他正坐在棺材旁,跟一個中年婦女談論著什麼。他們挨得很近,讓我嫌惡。我過去,站在父親和女人中間,問,爸爸,什麼時候開中飯呀?

怎麼了?

爸,我肚子餓了。

再等等。

爸,我肚子餓死了。

就知道肚子餓!父親看來有些生氣,他指了指院子裏的周麗麗,別的小朋友怎麼肚子不餓?這麼大人了,不懂事!

我又回到院子裏,找周麗麗。我一臉沮喪,她看出來了,問我怎麼回事。我說我肚子餓,卻被父親訓了一頓。我本來就肚子餓嘛!周麗麗說,你在這兒,我拿餅幹給你吃。

天哪!她竟有餅幹!這種美味的食品我隻在小人書上看到過。她進了屋子,果然拿來兩塊餅幹,黃色的,上麵還印著花紋,她遞給我一塊,我用兩隻手接住,深怕它掉了。我們坐在院子一角的石頭上,吃餅幹。我一點一點地舔、一點一點地吃,真香哪!雖然直到現在,我還不是很清楚,她周家跟我王家到底哪門子親,但美味的餅幹告訴我,她周家對我,簡直比親娘還親。我幸福地回憶起當年二爺爺給我打銀鎖的事,周麗麗要我拿出來看。我捂住勞動卡的新棉襖,說,在最裏麵呢!周麗麗說,在裏麵又怎麼了?我說,很難拿的。周麗麗的小姐脾氣上來了,說,我就要你拿給我看!我不是不想拿給她看,而是不想讓她看到我裏麵的破衣裳。所以我死命地護著鈕扣,說,我晚上給你看,但是現在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