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顯然不是第一次聽他這番言論,不覺得奇怪,都說我們是來喝酒的,我們吃著魚和肉,你那裏卻在說什麼碳,是不是該罰酒啊!左向明說,該罰該罰,讓酒精燃燒我這顆年輕的碳做的心吧!
她有偉大的理想,可是左向明使她的理想變得虛無起來,麵對著一次次稿件的泥牛入海,她用左向明的話勸慰自己:你算什麼呢?你不過是桌子底下的那堆煤球罷了。當然,別人也好不到哪兒去。她釋然了、輕鬆了,她還和左向明談起了男女朋友。她覺得這很自然,就像一塊煤球和另一塊煤球堆放在一起。這是她第一次戀愛,她投入了全部。左向明在學校外麵租了房,每天晚上,她都坐著開往春天的火車,到他那裏去。她看了許多關於愛情方麵的書,她覺得有句話說得很對,愛是女人的本能。她這輩子不想做什麼了,隻想做那塊炭,燃燒自己,溫暖愛人。
左向明先畢業,去他們老家的縣城做一名中學教師,他們在火車站抱著大哭,相約等她畢業後,他們還在一起,生生死死不分離。她每天給遠方的他打電話,好在話吧打長途電話便宜,2角錢一分鍾。後來她發現,通電話時他話變少了,而且常常顯得有點不耐煩,她想,可能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有一天她打電話給他,他的手機居然打不通,說,你打的話機已欠費停機。她去縣城,找到左向明,發現他有了新女朋友,居然在準備婚禮了。左向明當然有一萬個理由一萬個借口,他向她解釋,好像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結婚,不結婚還不行了。她曾想了斷和左向明之間的關係,可是畢了業,她還是回了縣城,一方麵父母要她回來,另一方麵,難道沒有左向明的原因?她還是想他的,想著能看到他的。盡管不在一個學校當老師,可是縣城並不大,學校並不多,學校之間常常交流的,他們也就常常見麵。當然別人並不清楚他們之間有過戀人關係,她是隱忍的,把什麼都放在了心裏。開始他們之間見麵隻是相互點點頭,後來左向明也跟她說說話,他說話的聲音還像以前一樣溫和的。有一次,左向明跟她說,他有個朋友,叫唐小雨,搞電腦程序設計的,人很厚道,還沒有女朋友,你也不小了,你看看,你們是不是談談。她的確年齡不小,上大學之前,她是複讀過的。她父母也很替她急。現在她倒想看看,左向明做紅娘介紹的這個人,有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她當時絕沒有想到,她竟會跟唐小雨結婚;更沒有想到,她用來鄙視左向明的婚姻,竟會成為後來他們之間的障礙。當然,首先是因為左向明自身的婚姻成了有縫的蛋,然後她從這縫裏鑽了進去。他們常常在那家偏僻的小旅館相聚,死死摟在一起。胡修的偵查現在還是一無所獲,盡管她和左向明做了許多努力,撮合唐小雨和崔玲,但最終的結果等於零。左向明的離婚證書捂在身邊已經有一個多月,它不停地提醒著他,要把唐小雨幹掉。當然,這個“幹掉”有很多種意思,其中一個,是把他真正地幹掉。他很奇怪自己有這樣的想法。今天他們都喝了點酒,臉都有點紅,他摟著她,而她,則看著窗外落滿槐樹葉的小院子。左向明咬了咬牙,狠狠地說,我再也熬不下去了。天涼了,起風了,一些枯去的樹葉被卷進空中。她歎了口氣,我有什麼辦法!左向明又咬了咬牙,一字一字地說,我,們,幹,掉,他!這個想法在他腦海裏很長時間了,他是有文化的,知道“幹掉”要負什麼刑事責任,可是“幹掉”就像沼澤的泡泡,時不時地冒出來。冒出來的時候他就要想一想,這麼長時間,他已經想好“幹掉”的每一個細節,並且無數次確認天衣無縫。他把他所想的說出來,利用她家的燃氣熱水器,製造一次煤氣中毒事件。他對煤氣熱水器早已作過深入研究,如果事成,警察會認為,那是一個意外,是燃氣熱水器部件的老化引起。她被他說得活絡起來,他的計劃確實天衣無縫,她也有過質疑,但左向明很快以科學的精神告訴他,按計劃進行,一切都會安然無恙,他們很快可以迎來幸福曙光。
他們商量,既然計劃如此美妙,不如今天就將它實施了。左向明抱住她,又親熱了一回。她枕在他懷裏,回想了當初他們是如何相識的,完全是因為碳,她想到,今天夜裏,她要結果唐小雨的武器,是一氧化碳。化學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氧和碳都是人體所必須的,僅僅因為分子的組合不同,它就可以致人死命。又或者是巧合,是緣份,碳讓他們有一個新的開始。她想著以後的美滿生活,心裏有點不害怕了。
C語言
她騎著電動自行車回家,外麵可真是涼,涼風一吹,把她心頭的那些燃氣熱水器的火焰吹滅了。她怎麼下得了手呢?她想,我下不了手是因為唐小雨嗎?還是因為僅僅害怕?她不下手,又怎麼跟左向明交待呢?左向明今天喝了酒,可能說的也就是酒話。不要當真。她安慰著自己,到了家門口,敲門,開門的是周國海。唐小雨解釋說,今天下班的時候正好遇到,拉來喝兩盅。她“哦”了一聲,到廚房給他們弄菜,心裏一塊石頭著了地,周國海在就好了,那她可以跟左向明說,因為周國海在,她不好下手。周國海是唐小雨的朋友,唐小雨很捧他,稱他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發明家。他也的確發明過幾樣東西,不過都不切實際。其中有一個,叫什麼自然製冷機。周國海家住在五樓,他跟周圍鄰居說,五樓太熱,他要造一個巨大的塑料充氣軟包放在五樓頂上,可以冬暖夏涼。鄰居們一聽,都覺得有道理。後來鄰居們發現,塑料包是有了,確實五樓比之前涼快了些,但周國海家裏更涼快,最多也就28攝氏度。原來他把夜裏的涼空氣吸進巨大的塑料軟包,白天再把這些涼空氣往室內打。這既環保,又不消耗什麼能源,絕吧。鄰居不樂意了,憑什麼整幢樓的福利全讓周國海一個人享用呢?他們要求也從塑料軟包上接管子通到自家,當然這是行不通的,因為塑料軟包裏的涼空氣是有限的,最後的結果就是,他隻能把巨大的塑料軟包折疊好,丟進廚房的角落裏。
她把菜都弄好了,坐在椅子上陪他們喝酸奶。她問周國海,怎麼最近很忙似的,有幾次聚會,都沒來。在忙什麼呢?周國海說,沒忙什麼,就是在網上炒炒股,玩玩遊戲。
她問,玩什麼遊戲?
《征途》。
有意思嗎?
沒意思。
真的沒意思?我看現在玩《征途》的人很多呀,我們單位好幾個同事,都玩這個遊戲呢。
嗯。
你說為什麼?
周國海吞下一塊芋頭,說,這個問題我還真認真想過,我以為遊戲所以吸引人,是因為它解決了人生的一大難題。在現實生活中,當我們為一件事付出努力的時候,即使我們堅持不懈地努力,完成的機率仍然很小。而遊戲呢,隻要你努力,堅持不懈地努力,你必能完成目標。相對於現實生活,它是公平的。
她沒玩過網絡遊戲,對於周國海所說的遊戲任務沒有概念,她換了個話題,問他最近的股市,周國海說,這四個月,他在股市的錢翻了一倍。她很驚訝。照這樣的話,誰還去辦企業呀,看看中國的房產和股市,哪一樣不比辦企業來錢快。周國海說,這都是泡沫呀!她說,管它泡沫不泡沫,賺到錢就行。周國海說,這倒也是。
周國海走了,唐小雨則坐到了電腦前。她把碗筷洗了,湊近去看,一大串的英文,好像都是電腦術語,不大懂。她問他做什麼?唐小雨說,做一個程序。唐小雨是程序高手,尤其精通C語言。關鍵是,在現實生活中,她和唐小雨說著語言,而唐小雨卻在用C語言和她說話。他們永遠說不到一處,如果現實生活是程序就好了。她突然覺得,左向明設定的一氧化碳中毒事件,也是一個程序,隻是她沒有去啟動而已。她心裏驚了一下。她說,早點睡吧,別太累。
嗯。
我去洗了睡了。
嗯。
她剛走了幾步,唐小雨轉過頭來,說,過幾天是你的生日。
她很奇怪他記得她的生日,她沒有說話,到衛生間,淋浴的時候,她觸到了左向明所說的那個部件,她像觸電一樣地縮回了手。她坐在床上,開始翻一本詩集,她已經好幾年沒有翻這本詩集了。這時她收到了左向明的短信:辦了沒有?怎麼說呢?短信是解釋不清的,通話又不方便。她回了短信:辦了。她想,明天她是可以向他解釋清楚的。她把手機放在床頭櫃上,繼續讀詩集,她讀到了多年前自己畫下紅杠杠的兩句詩:密西西河彼岸,一人獨自哭泣。她很喜歡這兩句詩,又在心裏默念了幾遍,念著念著,竟然睡著了。
唐小雨聽到了妻子打呼嚕的聲音,他來看了看她,替她把肩膀那兒的被子捂緊。重新回到電腦前。他抽出一張A4紙,寫下了四個字:親愛的C。但是他沒有繼續下筆,他猶豫了。他慢慢地把“C”的缺口補上,使“C”變成了“O”。然後他把A4紙團起,扔進了廢紙簍的底部。廢紙簍是磨沙塑料的,表麵粗糙,用妻子當初的話說,上麵長滿了幼獸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