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晚了,唐小雨斜靠在沙發上,看一本武俠書。他問她,今天不是學校放假嗎?怎麼回來這麼晚?她說,噢,臨時加班。學校經常是這樣,他不再深問。他開始往桌上搬菜,都是剛從熟食店買的。還有她喜歡的鳳爪。她看出來了,唐小雨這樣做,今夜是會有所企圖的。她沒有說話,默默地吃著唐小雨下的麵條。而唐小雨則在說今天在街上見到的一起車禍,一名大約40歲左右的男子,騎摩托撞上了前麵的1路公交,左手食指鮮血淋漓,骨頭都露出來了。公交車上的售票員要打110,那男子不讓,還說所有責任自己承擔。你知道為什麼嗎?
她看了他一眼。
不知道了吧!就因為那男子喝了酒,滿臉通紅,要是交警來了,他討不了好。
她沒有說話,麵隻吃了一點點,鳳爪也隻啃了一隻。唐小雨覺得她有點反常,你今天怎麼了?
她已經坐到沙發上,翻一本有點過時的時裝雜誌,說,沒什麼,在學校看了一大摞作文本,看得頭昏。唐小雨坐過來,輕輕地摟了摟她的肩,那早點休息吧。
噢。她起身,去衛生間,淋浴出來,她穿得很整齊,連胸圍也穿在身上。她躺在床上,聽衛生間嘩嘩的水聲,那聲音很聒噪。唐小雨走過來,一把抱住了她。她轉過身去,拿屁股對著他,而他竭力把她的身體扳過來。他們的許多個黑夜就是這樣度過的,他的手像一個巨大的扳手,而她,像一個多年未動已經和螺栓緊緊扣住的上鏽的螺母。在扳手的不斷努力下,她總是在最後關頭有點鬆動。唐小雨已經在享受肉體的狂歡,而她,閉著眼睛,試圖將自己從唐小雨的身下剝離開來。她真的將自己剝離開來,她的身體隻剩下一個軀殼,一個空城,司馬懿在城門前策馬跑來跑去,而她,則在城牆之上撫琴一曲。她閉著眼睛,心裏數著數、唱著童謠、背著語文課文,這些東西像奇怪的咒語,引領著她上升,她的身體發出潔白的光芒,她在空中,看著另一個她。她想,你進了城又怎麼樣呢?那裏沒有士兵、沒有糧食,甚至連老百姓也稀罕看到。它沒有生命,不過是她蛻去的殼。她其實才是他們之間的第三者,冷冷地看著另一個自己與他保持著表麵的親密關係,看著他們出雙入對,頻頻出現在各種公共場合。這是社會的需要。那些表麵和睦的夫妻有多少是心心相印的呢?很少吧!
過了兩天,她打電話給胡修,問他,有沒有發現什麼?胡修說,沒有,這兩天他們之間根本就沒碰過麵。她想,難道打草驚蛇了?沒有啊!接下來她打電話給崔玲,問她最近兩天在幹啥,也不聯絡聯絡。崔玲說,我能幹什麼,天天養眼睛,看電視、看小說、看時裝唄。我倒是想聯絡你,怕你忙。每次和你聯絡,你就是一個字:忙。她笑了笑,星期天去大姚山麼?崔玲問,還有誰?她說,我們,再帶上幫我們拎包的小雨。崔玲說,好啊。
大姚山是縣城東郊的一座山,他們幾個人喜歡去那裏。山上有樹林,有竹林,有溪水,有零星的幾戶人家。他們坐公交到大姚山附近,然後步行上山。一路上她顯得很亢奮,蹦蹦跳跳,像個小白兔。這讓崔玲很不習慣,問她是不是中了體彩。她說,中什麼體彩,人生就應該這麼過。快快樂樂是一生,愁眉苦臉也是一生,再說了,我老公這麼好,天天陪在我身邊,我能不唱著過嗎?她還真的唱起了小調,唐小雨看了看前麵的她,笑了笑。
到了山頂的一塊空地,唐小雨一屁股坐在地上,準備把包裏的食品拿出來,但她說,山頂風大,不如去後山的樹林裏。崔玲這是第三次來這裏,對後山的樹林沒有概念,問,在哪裏?會不會有蛇呀什麼的?她一邊在前麵走一邊說,有蛇呢!怕,你就不去了,我們去。崔玲緊了兩步,別丟下我呀!
後山的樹林,樹幹都很粗,他們攤開塑料布,把食品一一拿出來。她發現包裏沒有酸奶,再抖了抖,還是沒有。怎麼可能呢,她明明放在包裏的。唐小雨說,沒有酸奶,喝點果汁也是一樣的。她說,我不喜歡喝果汁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要到山下的小賣部去,唐小雨說,要不我去吧。她說,不用了,你背了半天包,也夠累的。再說,我一會兒就回來了。你們先吃吧。她站起身,拍拍屁股就離開了。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吧,她打電話給唐小雨,說剛剛接到電話,班上的兩個學生,在電影院門口和人打架,被帶到派出所去了。作為班主任,她不能不去處理這件事。崔玲就交給你了,你一定要把她照顧好。唐小雨說,你放心地去處理事情吧,我會把崔玲照顧好的。
她聽了這話,心裏酸酸的,她離得並不遠,躲在一塊凸起的岩石背後,看著樹林中兩個人。胡修離他們更近,躲在一棵大樹後麵,手裏拿著針孔攝像機。這春天靜謐的午後,陽光從那些枝枝葉葉間透進來,撒了一地的金幣,她嘴裏嘟囔了一下,罵了一句平時不敢想像的粗話,還挺浪漫的嘛!他們在吃午餐,唐小雨不停地往崔玲的快餐盒裏挾菜,真的很照顧。但是讓她失望的是,進一步的照顧她沒有看到,他們吃完午餐,就下山去了,走的時候還離著點距離。怎麼回事?他們最近鬧矛盾了?
她已經無計可施,而且耐心到頭了。她創造了好些機會,讓他們單獨相處,但是他們卻沒有做出任何出格之事。她躺在左向明的懷裏,這是一家不起眼的旅館,設施差,卻收拾得一絲不苟,院子裏有一棵老槐樹,槐花已經開了,她可以嗅到槐花花蕊的味道,輕微的甜。她記得小時候農村老家的門前,也有一棵這樣的老槐樹,到了槐花盛開的時節,是她的節日,她喜歡那些槐花花蕊的味道。她現在就躺在鋪滿槐花的大床上,渾身軟綿綿、甜絲絲的。幻覺總是暫時的,她從幻覺中回來了,她問左向明,這到底怎麼回事?難道那個“c”並不是崔玲?不可能呀,唐小雨單位的女同事並不多,而且好像沒有誰的姓的聲母是“c”或者“ch”,如果不是崔玲,那到底會是誰呢?左向明摟了摟她的肩,慢慢來吧,就算菩薩,也有犯錯誤的時候呢!何況他是人。我們不要去想“c”是誰,我們隻要想,“c”是序列,是第三者,是肯定存在的,隻是我們沒有抓住他的尾巴而已。再說了,就算沒有第三者,我們也要給他創造第三者。她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又想,誰是真正的第三者?她既是唐小雨和她軀殼之間的第三者,又是左向明夫妻之間的第三者,她才是真正的第三者,她就是“c”。她突然驚覺,自己姓氏的聲母也是“c”,難道他是寫給自己的。不可能!他們結婚兩年,之間的親密指數直線下降。可笑的是,去年年底,勝利社區送給了他們家一塊十佳模範夫妻的牌子。那是臘月二十五的下午,社區的朱主任打電話通知她,明天下午夫妻倆到社區來開個會。她問,什麼會?朱主任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反正是好事。
那天下午,她和唐小雨一起去的,場麵搞得很喜慶,會場的主席台上麵懸著一個大橫幅,紅底金字:勝利社區十佳模範夫妻表彰大會暨新春茶話會。街道辦的黃書記到場作了重要講話,他說,家庭是社會的最小單位,家庭和睦是構建和諧社會的關鍵。大家認真地剝著桔子嗑著瓜子,左耳進右耳出地聽著發言,到最後黃書記給大家拜早年,會場終於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接下來,朱主任要求下麵的模範夫妻們發點言,談談怎麼搞好夫妻關係。大家把目光投向她和唐小雨,他們是高級知識分子,是有文化有水平的,他們理當發言。她很尷尬地笑笑,我沒什麼說的,真沒什麼說的。但大家不讓,說點什麼吧!她隻能讓唐小雨說。唐小雨說,有什麼呢,作為一個男人,得處處讓著老婆,家就太平了。大家都笑起來,朱主任說,唐小雨說的,可真是大實話呢!
元素C
她和左向明是在大學裏認識的,那是一次老鄉之間的聚會,在學校附近一家蹩腳的餐館,七八個人圍了一桌,其中有一個陌生的麵孔,小娟說他叫左向明,高她一屆,在另一個城市上師範。當然另一個城市離這並不遠,坐火車半個小時就到。左向明那時還留著長發,穿的襯衫長過膝蓋,而且皺皺巴巴的,搞得跟行為藝術家似的。她想他可能是學美術的,一問,才知道他是學化學的。她不喜歡化學,甚至覺得學化學的人的身上,總有一股難聞的氨水味。所以一開始她就表達了某種反感,學化學幹什麼,枯燥得很呢!左向明斜靠在椅背上,說,這隻能說明你不懂得人生。她怎麼會不懂得人生呢?她是學中文的,並且有誌於成為中國第一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搞文學的人不懂人生,難道搞化學的人懂得人生?她撅著小嘴,用有點不懷好意的目光看他。左向明說,你知道人從哪裏來的嗎?她說,人從哪裏來?要往何處去?這是文學上的終極問題,也是哲學上的終極問題,是不可能有答案的。左向明笑得很狡黠,這就是學化學的好處,它會告訴你,人是從哪裏來的。她也笑,別拿達爾文的進化論來嚇我!左向明一本正經地說,比達爾文的好。桌上已經有幾個老鄉作嘔吐狀,痛苦不堪。左向明裝作看不見,說,人的聰明之處往往在於,他們把一個簡單的問題複雜化了。人是什麼?他指了指餐館桌子底下擺的煤球,人就是這堆炭。人是碳基生物,身體的主要成份是三種元素:C、H、O,其中,H和O主要以H2O的分子形式存在。你有沒有想像過,我們把一堆煤粉和水攪拌,它們變成了桌子底下的那堆炭,然後這一堆炭,它們長出了手和腳,長出了腦袋,他們壘起了高樓大廈,更可笑的是,他們居然還產生了思想意識,有了精神領域的東西,可是我們把這些東西歸根溯源,不過是桌子底下的那堆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