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1 / 3)

拚音C

那團紙被揉得極緊,需要一雙靈巧而耐心的手。她緩緩地將它打開。她的手指甲塗著透明的指甲油,亮光閃閃,它們像庖丁的解牛刀,分工明確、細致入微、抽絲剝繭,這時她覺得自己是一個男人,正在打開一個覬覦已久的女人的身體,她的身體柔軟、舒緩,像一支小夜曲或者一條河。她終於看到了紙內的秘密,一行字:親愛的C

這是他寫給“C”的,她開始想像他在電腦桌前寫這行字的情景。當時夜已經很深,四周寂寥,他關上電腦。然後他想起“C”來,他決定給“C”寫一封信,裏麵布滿了甜言蜜語和毒蛇的舌頭。但是當他寫下“親愛的C”幾個字,剛想吐出第一個毒蛇的舌頭,就被自己那些粘稠的毒液震驚了。他使勁把A4紙揉成一個小球,扔進桌旁的廢紙簍裏。

她已經有四天沒有整理這間房了,而這團紙在廢紙簍的底部,所以她的思緒開始向前跑,跑得有點把她自己都丟下了。嗯,四天之前,天有些陰,他們在鏡花緣飯店吃晚餐,左向明請的客。這是朋友之間的一次小聚,參與者還有崔玲和周國海。

那晚崔玲穿了件黃色的套裙,她來得有點晚,他們四人已打了一圈牌。她來,他們就將撲克收了。她覺得崔玲的這件套裙有點眼熟,在哪兒見過?在某家時裝店見過嗎?她問崔玲,崔玲說了一家時裝店的名字,很陌生。崔玲說,在大生路上,新開的,款式都還不錯,有空你也去看看。她說,我哪像你,有那麼多閑功夫,做老師的,一天到晚苦得要死。崔玲歎了口氣,說,就是,逛個街,都找不到人陪。她說,誰知道有沒有人陪你呀!崔玲像是生氣了,把臉沉下來。她笑了笑,崔玲又故作矜持了。她說,實在沒人陪,我讓我家唐小雨陪你,他時間比我多。崔玲說,你舍得?她說,我有什麼舍不得,是吧,小雨。你要願意,今天晚上,我就讓你把他帶回家。唐小雨說,是啊是啊,今天晚上,崔玲你把我帶回去吧。崔玲撅著嘴說,虧你還是我高中同桌,每次一起吃飯,都合著別人欺負我。這時她想起來了,崔玲上高中時也有一件套裙,和她現在穿的這件式樣差不多。那時她真是喜歡穿那件套裙啊,好像她家很窮,窮得沒有第二件衣服穿。

這時服務員開始倒酒,話題就轉過去了,崔玲捂住茶杯,表示不喝。她怎麼能不喝呢?她每次都是這樣,等著人勸,人一勸,她略一推阻,就把手放開了,胃子也放開了。崔玲是真能喝,好像她是一個巨大的容器。她是喝酸奶的,她一邊喝酸奶一邊看著他們喝酒,他們相互勸酒,都有點喝大了,什麼話都搬上台麵了。而她,隻是看客。她想,他們幾個隔三岔五地在一起,有什麼共同語言呢?他們最多的共同語言在酒桌和牌桌上。她又想,其他人又何嚐不如此,如果沒有酒桌和牌桌,人與人之間的交往會變得困難很多。普通人之間的交往就是食物、笑話和葷話。她以往也拿酸奶跟他們鬧鬧酒的,但那天她顯得格外平靜,她甚至覺得心裏有種酸酸的冷落。她不停地撫摸著玻璃杯、筷子和餐巾紙,對食物一點興趣都沒有,她吃得很潦草,讓大家覺得她一定在執行新的減肥計劃。菜還沒有上完,她就先行告退,因為她是班主任,一幫愛鬧的孩子呢,她不去夜自習,他們就要鬧翻天。大家都表示了挽留的意思,崔玲的臉紅豔豔的,崔玲說,你要走了,我就把唐小雨帶回家去了。她說,你愛帶就帶吧,我巴不得清靜呢!崔玲說,你可別後悔了!她說,決不後悔。她還和崔玲拉了勾。

他怎麼可能跟崔玲回去呢!自己的丈夫自己還不知道?他是個書呆子。崔玲是她的高中同桌不錯,但之前的聯係總是斷斷續續,直到最近,崔玲的丈夫去了日本,她們之間才熱絡起來,是她把崔玲拖下水的,拉到這個以酒桌和牌桌為主題的小團體中來。她做了班主任,比以前忙了許多。崔玲有時成了她的替身。“替身”這個詞並不好。崔玲比她活潑,比她放得開,崔玲絕不是她,崔玲是她自己。崔玲感染了三個男同胞,讓他們和她一樣活潑、放得開。但再怎麼放得開,丈夫也不可能跟她回家去,一則崔玲加入這個團體時間太短,還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二則丈夫是三個男人中最木訥的。他怎麼可能跟崔玲回去呢?她坐在講台前,臉色凝重。她麵前翻開的課本,是一首毛澤東的詞:《沁園春·雪》,她覺得自己的臉現在真是千裏冰封,可是再怎麼封,也封不住內心裏的那些山舞銀蛇、原馳蠟象。剛才喝下的酸奶像巨浪,一個接一個地打過來。她揉了揉胸口,然後走到操場安靜的角落給左向明打電話。夜,黑黝黝的,遠處的雙扛上,有幾個模糊的影子在動。她聽到左向明的聲音傳過來,忽然想哭。她半天沒有說話,那邊說,怎麼了,你?

都散了吧?她問。

散不散我怎麼知道呢?我和周國海有事先走的。然後我把崔玲交給了唐小雨,又把唐小雨交給了崔玲。他們會互相照顧的。

她沒有說話。

吃醋了?那邊問。

她沒有說話。

你和崔玲還拉了勾呢,轉眼就反悔了?

她沒有說話。

不要這樣。那邊說。

她沒有說話。

放開一點,原來我和你怎麼說的來著,忘了?

她沒有說話。

估計沒有什麼事,唐小雨那麼老實。

她沒有說話。

不過也說不定。

去你的!她說。她按了手機,快步走到操場雙杠的區域,幾個新分來的年輕男老師在那兒。他們跟她打招呼,她笑了笑,我也來撐幾個試試。她上學的時候,的確能撐幾個的,因此盡管結婚後沒玩過雙扛,還是有信心的,她雙手握杠,突然發現自己一點力氣都沒有,雙扛成了支撐她身體的扶手。男老師們慫恿她,撐啊,撐了試試。她搖了搖頭,說,我又沒興趣了。

她回到家的時間,比以往早了半個小時。之前還想打個電話給唐小雨的,再想了一想,沒打。她在路上把電動車開到最大檔,到了家門口,掏出鑰匙,她有點遲疑。她按了門鈴,裏麵沒有反應。她又按了兩下,這才開防盜門。在臥室,唐小雨團在被子裏,睡得很實,她掐了他的大腿,他沒醒。她如釋重負,歎了口氣,靠在他身邊睡著了。

假如她不是一個細心而敏感的女人,就不會發現這個廢紙簍底部的秘密。她是教語文的,她清楚地知道,依照一般人的習慣,那個“C”必然是某個人姓氏的拚音聲母。C,cui,崔,崔玲。她手指、手掌、手腕一起使勁,剛剛舒展開的紙重新成了一個小球,比起初更小。然後她又給紙團拍了兩巴掌,這才丟進垃圾袋裏。

天有些陰,如四天之前。窗戶外麵,是一幢幢的居民樓,有的亮著燈,有的沒有亮燈。她覺得它們很詭秘,水泥和磚壘起的世界,一個又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沒人知道裏麵在發生什麼,又即將發生什麼。丈夫出差去了,在十公裏外的戶東鎮。她想,如果在白堊紀,沒有城市建築,空氣清新,她會不會一眼看到十公裏外坐在篝火旁的唐小雨。自己的想像真是有點無恥,唐小雨這個表麵老實內心虛偽的男人,不配坐在篝火旁的。她拿起電話,打給崔玲。

睡了嗎?

沒呢。崔玲說。

來我這兒吧!

幹什麼呢你?

小雨不在家,我有點害怕。

害怕!

是啊。

唐小雨去哪裏了?

戶東鎮。

那你也不應該找我呀!你應該找左向明,你跟他說,你害怕,他就會來陪你的。

她尖叫起來,哎,崔玲,你不要瞎說哩!

她是真生氣,崔玲聽出來了,好好好,我馬上來陪你。

崔玲說來就來了,一刻鍾不到。今天她的打扮有些隨意,過於休閑,外套就像睡衣。她有點意外,她本想崔玲應該有濃墨重彩的痕跡的。崔玲一到這兒就坐在床上按電視,繼續她在家沒有看完的愛情連續劇。崔玲看得很專注很投入,還不時發出笑聲和另外一些含糊不清的聲音。她不喜歡這部連續劇,但她不能阻止崔玲喜歡,她幾次想插話,都沒有插上,她真是對劇中人物痛恨極了。捱到夜裏10點,這部連續劇終於跟崔玲說再見。崔玲到衛生間洗了澡,裹了浴袍出來,她坐在床上,遠遠地看她。在黃色壁燈的光暈中,崔玲可真是漂亮,是個尤物。她把她的手拿過來,說,崔玲,我給你看個手相。崔玲笑起來,什麼時候你也學會了這一套。

她很訝然,什麼叫我也學會了這一套。

現在的人呀,個個都會看手相,尤其是看女人的手相,他們哪是看手相呢?

哎,崔玲,我這可是最近跟一個大師後麵學的,準得很呢!

好,你看你看。

她看得很仔細,翻過來覆過去,她突然叫了起來,崔玲,恭喜你啊!

恭喜我什麼?

你看,你的感情線,中間有一個島紋,說明最近你有豔遇呢!

開玩笑吧!

不是開玩笑,真的。別裝了,告訴我,到底跟誰?

沒有。

還保密啊!

無聊死了,我要睡覺了。

她撓崔玲的腋窩,後者笑得花枝亂顫,她告訴崔玲,不老實交待,她今晚還就睡不成了。

崔玲翻過身來,也撓她的腋窩,兩個在床上笑著滾成一團。

序列C

那個刷在牆上的電話號碼,她早就記下了,現在正好派到用場。她和那個電話號碼的主人約好時間,在老工人文化宮門前等他。這裏現在有些冷清了,緊鎖的文化宮大門前,一些青草從磚頭縫、水泥縫裏長出來,盡管如此,她還是低著頭,並不時地用眼睛的餘光看周圍偶爾路過的行人。那人出現了,穿著藏青的衣服和褲子,個子不高,瘦,不附合她心目中的福爾摩斯形象,不過倒是有點神秘兮兮的樣子。他眯著眼睛,說旁邊一家不起眼的茶館是他朋友開的,他們坐在那裏喝茶,她拿出唐小雨和崔玲的照片,她說,胡修,你一定要抓住他們在一起的證據。胡修搓了搓手,他的聲調一直很柔和,不像她,有種被抑製的激動。胡修告訴她,他幹偵探這一行,已經是第三年,在他手頭,處理過很多複雜的案子。你放心,隻要他們之間存在那個,我一定會為你找到證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