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什麼拿菜刀嚇人?
方小麗覺得,到這個時候,李子銳不應該再瞞她,她是他的妻子,她有權知道一切。她拉著丈夫的手,說起他夜裏拿菜刀圍著孫廠長的房子轉圈,李子銳聽得雲裏霧裏。他想起小時候有過的夢遊經曆,事隔多年,難道它又犯了?今天準備一盆冷水,如果我再深夜起來,你要用冷水澆我的腳。李子銳說。
方小麗沒有想到,丈夫竟然是一個夢遊症患者。她躺在床上,月光從門的頂窗照進來,自己攤開的手背上,像塗了層滑滑的羊脂。這個夜晚,她的眼睛一直睜得很大,注意著丈夫的一舉一動。他果然從床上坐起來,方小麗端瓷盆的手,竟有些發抖。一盆水澆過去,全澆在他的腳麵上,李子銳清醒過來,望著地上的積水發愣。此後一段時間,李子銳雖然不是夜夜犯夢遊症,卻也是常常犯,每次都被方小麗用冷水澆醒過來。這也不是長久之計,方小麗想到一個土辦法,找米巷的王裁縫,訂購了一套夜行衣。又把不鏽鋼菜刀鎖在鐵皮箱子裏。她強迫丈夫穿上夜行衣睡覺,這樣萬一自己睡死了,夜行衣可以幫他隱藏行跡。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自從丈夫穿上夜行衣,他的夢遊症突然消失了。在搬進新居後不久,方小麗覺得夜行衣的使命已經完成,可是它做工那麼好,在這個城市,王裁縫的中式服裝手藝絕對一流,看看上麵的琵琶扣就能知道。再說,料子也不錯,真的舍不得扔啊。她讓李子銳將它掛到釘子上去。窗簾邊上最高的那個釘子。她說。
想到前妻方小麗,李子銳有點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他掏出手機,撥通她的號碼。那邊的聲音像在睡夢中,你是誰?李子銳一陣冷笑,我是你老子。那邊罵道:神經病!掐了電話。
2
又一個夜晚開始了。
李子銳熄滅了燈,黑夜也隨之熄滅了,白天的一些場景,在眼前次第澄澈起來。在夜晚,他的思維會非常活躍,黑夜就像白天,而白天才是黑夜。他現在萬事俱備,隻是缺少一個女人,一個可以和他一同逃離這個城市的女人。他曾經無數次想象過,那個和他私奔的女人,穿著一襲白色長裙,在醉眼惺忪的城市霓虹燈下,他牽著她的手,飛奔。這個女人會是誰?誰會跟他一生一世永不言棄?石藍蘭?還是陳琪?
石藍蘭是鵬遠酒店的大堂經理,大學學的是經貿管理,可惜是大專文憑,好單位進不去,隻得在鵬遠酒店將就。好在鵬遠酒店的老板李子銳對她還算照顧,年底紅包厚厚的一疊,比別人的多,石藍蘭有些感激,感激之後有點懷疑,懷疑人民幣背後是否有一個男人的欲望,畢竟他是單身。她好好打扮了自己,一連幾天,等待他的額外表示和獎賞,但是他沒有,他對她的秋波視而不見。他的冷酷無情點燃了她,但她又是含蓄的,她甚至不想讓他知道,她是愛他的。這天下午,他約她到新天地大廈喝咖啡,咖啡廳位於大廈頂層,第34層,它是圓形的,而且可以旋轉。當然,這兒的消費檔次也很高,是石藍蘭想也不敢想的地方。她到了咖啡廳,馬上變成了一隻麻雀,嘰嘰喳喳、跳來跳去,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她跟李子銳感歎:有錢人的日子真是好啊!要是什麼時候,我像你一樣有錢,就天天到這裏來。李子銳歎了口氣,他告訴石藍蘭,其實錢並不是越多越好,錢多有什麼用?富人比窮人吃得有營養,可是不見得比窮人吃得飽;富人比窮人穿得氣派,可是不見得比窮人穿得舒適;富人比窮人住得寬大,可是一旦躺下來,在床上占的麵積不見得比窮人多。石藍蘭不同意他的說法,認為富人都喜歡打飽嗝,那是因為你有錢,你才會這麼想。李子銳不作聲了,悶著頭,或者看看窗外的風景,看看櫛比鱗次的大廈以及大廈下麵螞蟻般行走的人。石藍蘭這才感覺到自己的造次,她拿著銀勺,也悶著頭,淑女樣地攪動著咖啡,但是晚了,李子銳看了看表,將近下午4點,他讓石藍蘭先回去,照顧一下酒店的生意。他還要在這裏,等一個客戶。石藍蘭說,那也要等我把杯裏的咖啡喝完嘛!李子銳說,那你還不快喝,磨蹭什麼?石藍蘭的淚水差點流出來,她把半杯咖啡推在一邊,起身跑向電梯。李子銳坐著沒動,他在等另一個女人。下午4點半鍾,陳琪準時出現在旋轉咖啡廳。
陳琪在安源路開一家男裝店,地段不好,生意也不好。在一次朋友聚會中,他認識了她。當時她剛剛離婚,情緒很不好,李子銳告訴她,自己也離過婚,可是那又有什麼?離婚給了我充分的自由、充分的時間,我可以做我自己想做的事。陳琪說,你真是講得太好了,今後我也要做我想做的事。讓李子銳沒有想到的是,陳琪想做的事,居然是嫁給他。被女人追,真是一件麻煩而且危險的事,李子銳小心地避著她,生怕踩著地雷。像今天這樣主動的約請,他還是第一次,而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將近一個月沒有見麵。
陳琪一坐下來,就開始抱怨最近的生意不景氣,安源路上,開服裝店的比逛服裝店的還多。李子銳說,小本生意,的確是難做了點。陳琪馬上表示同意,現在是資本時代,誰資本大誰就賺到錢,自己很想炒房產,可惜沒有那個資本哪!李子銳說,現在國家正在宏觀調控,幾年前炒房地產行,現在未必啊。但陳琪認準了房地產能賺錢,要不李哥,咱倆一起炒房地產,保管你賺大錢。李子銳歎了口氣,說,我對錢已經不感興趣了。陳琪的眼睛撲閃著,那你對什麼感興趣?李子銳把臉轉向窗外,他忽地站起身,那邊應該是秣陵路吧,一輛摩托車和轎車相撞,那摩托車手像表演雜技般,空中翻了好幾個筋鬥,趴在地上,八成是不行了。陳琪問,你看到什麼了?李子銳用身體擋住她的視線,說,沒什麼,一隻螞蟻死掉了。我真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什麼讓我感興趣的。他拿起掛在椅背上的西裝,對服務生說,買單。
和他私奔的女人會是誰?會是誰呢?他開了燈,在房間裏轉來轉去,像一頭困獸。會是誰呢?天下很多事都可以將就,惟有愛情是不可以將就的。他走到臥室的窗簾前,將窗簾向兩邊拉,有股狠勁。那套夜行衣又一次顯露出來,奇怪的是,夜行衣的褲腿上竟然有泥巴。李子銳把它取下來,有泥巴的地方不止一處,有一塊泥巴,居然沾到了後背的位置。他想起上次住這裏的夜晚,是個下雨天。也就是說,那個夜晚,自己穿著這件夜行衣,又一次夢遊。他認為,夢遊總是指向最真實的自我。譬如當初,在分房的時候,自己表麵對孫明遠妥協,內心深處卻隱藏著巨大的報複欲望;現在,夢遊而去的地方,也許是他愛情的歸宿。他有些興奮,不禁又撥打了前妻的電話,方小麗嗎?那邊一聽是他的聲音,氣憤極了,你這個變態狂、神經病、陰魂不散的家夥,又想幹什麼!李子銳說,我日你媽!那邊掐了電話。他想,她一定氣得眼淚都出來了,趴在床上“嗚嗚”地哭。他的心裏有了一絲愉悅,連躺在床上的身體都變得輕飄了。他的床前,撒了一層麵粉,第二天早晨醒來,果然看到了麵粉上的腳印。
他拿著夜行衣,到過很多地方,問過很多人,但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有點神經質,深更半夜,有誰會穿著這麼件衣裳穿街過巷呢?沒有,我們沒見過。或者說,那時我們睡著了。或者問,那是一個小偷嗎?你是一個便衣警察嗎?我們家上個星期剛剛被小偷光顧過呢!是不是這個小偷?是不是呢?李子銳很失望,難道說,自己把目標搞錯了,夢遊的指向既不是石藍蘭,也不是陳琪。那麼還有誰?難道會是?出現這個念頭的時候,他渾身毛骨悚然,不會,不會是她吧!
他想到的那個她,是海天洗浴中心的小姐,真名不詳,大家都管她叫小玉兒。這幾年,李子銳把身體裏的欲望,都消滅在小玉兒那裏了。
李子銳很快就見到了小玉兒,是第二天,洪興農貿市場的賈老板一定要請客,知道小玉兒是他的相好,打的直往海天洗浴中心而去。賈老板請客的理由也很簡單,因為李子銳欠他的錢,他得當孫子。包廂四圍都用窗簾布拉住,像沒有門、也沒有窗戶,燈光昏暗。李子銳剛剛在小玉兒身上撒完了野,這時整個房間像一節脫離火車頭的豪華車廂,穿過黑夜的隧道,加速度飛向最後的墳墓,軌道的盡頭,一片死寂。李子銳點著一支煙,小玉兒按了遙控器上的換氣鍵,另一隻手捏著李子銳的肩胛骨。舒服嗎?她問。
還可以啦。
有時候真不明白,你們這些有錢人是怎麼想的。小玉兒說。
怎麼啦?
你又不是沒有錢,為什麼欠了賈老板的龍蝦錢不想還呢?
說吧,姓賈的給了你什麼好處?
啊呀,你這個人,真壞!人家都是為你好嘛!我聽說,那姓賈的黑道白道都有一套,萬一你把他逼急了,有個三長兩短,可教我怎麼活呢?
李子銳心裏升起了一團火,但他又壓了下去。他用嘴裏的唾沫把火焰澆滅了。他告訴小玉兒,他一直將賈老板的10多萬元水產錢放在心上,所以不還,是因為資金周轉問題。最近店裏生意很火,賈老板今天也在店裏看到了,再過半個月,就能把賈老板的欠賬全部奉還。
隨你還不還,我才不管呢!小玉兒撅著嘴說。
是啊,你隻要把我管好就行了。李子銳看了看麵前的這個傳話筒。小玉兒按摩得非常賣力,她的皮膚很白,像水銀做的,在橘色的燈光下起伏。這是白晝還是黑夜,他完全迷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