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衣(1 / 3)

夜行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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牆是白的,因此深夜裏,黑色的防盜門像一個長方形窟窿。李子銳掏出閃閃發光的銀色鑰匙,把自己扔進了窟窿裏。碩大柔軟的意大利真皮沙發,臉老皮厚地深深包住了他。人與動物都會有舒適的感覺,區別在於,人能發揮主觀能動性,用不著邊際的思考把感覺抓牢並且鋪展開來。李子銳閉著眼睛,想:把我包住。沙發把我包住,房子把我包住,工作把我包住。多麼滑稽,人生活在一個又一個包裹中。他喝著冰紅茶,嘴裏念叨著“包裹”這個詞,包裹啊包裹!包裹啊包裹!現在我就要脫殼而出了啊包裹!包裹啊包裹啊包裹!他把空塑料瓶扔在茶幾上,站起身,在日光燈下來回踱步,他的身體白而瘦長。這時他注意到,房間四處都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客廳是,書房是,臥室也是。他並不是個勤快的人,尤其懶於打掃,當然,有心情的狀況例外。他拿起雞毛撣子,從客廳進到臥室,拉開天鵝絨窗簾,外麵是無盡夜色,城市的霓虹燈把睫毛夾得彎而長,不停地撲閃著媚人的眼神。他不禁又把窗簾使勁拉了拉,那套夜行衣突然出現了,它掛在窗簾的最裏麵,滑軌盡頭的釘子上。夜行衣是黑色的,料子又厚又滑,有綢的成份。哪兒來的?誰的?李子銳站在杌子上,把夜行衣取下來,套在自己身上,大小正合適。難道它是我的嗎?李子銳坐在沙發上,皺著眉頭,不斷地翻弄著夜行衣,最後終於在衣角打褶處,找到縫著的一丁點白布片,上麵寫著“王”字,這才醒悟過來,遙遠的記憶像洪水淹沒了他。

十二年前,他在周橋機床工具廠,當團支部書記,主要職責是做好青年工人的政治思想工作,幫助發放勞保用品,以及應付上麵偶爾到來的檢查。很清閑,可有可無,大部分的時間,他坐在辦公室裏看報紙。那年工廠的形勢開始滑坡,但是表麵還維持著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工人總是加班加點。孫廠長在大會上不斷地鼓舞士氣,咬緊牙關度過難關,不畏困難勇往直前,工廠的未來屬於我們,社會主義新中國的未來屬於我們。同誌們,要加油幹哪!孫廠長捧著打印好的稿子,唾沫橫飛,為1000多名職工指點江山。他的話多麼富有感染力啊!尤其最後,他談到了分房問題,引起會場不小的騷動。它包括:調查、評估、打分、公示、分房五個階段以及若幹條細則。李子銳剛結了婚,對照條條框框,認為有自己一份。但他很快發現,廠辦公室那幫家夥研究出來的上百條細則形同虛設,在麵對具體情況時,它甚至可以作出完全相反的解釋。它像伸縮勁很大的彈簧,把那些想分到房子的職工玩得團團轉。因為分房辦法細則的解釋權屬於分房小組,而孫廠長又兼著分房小組的組長,最後大家把目光全盯在他身上。工人們托著各種各樣的紅包、滋補品、香煙、酒,甚至還有古董,往廠長家裏串門。廠長呢,他思想覺悟再高,也頂不住人家的真心實意,頂不住工人們比海深的階級感情,所以他左手推托右手也就收了。收是收了,收得太多,而廠裏,根本沒有這麼多的房子。有一些人,注定是要得罪的。廠裏的分房計劃出來了,貼在廠裏的黑板報上公示。李子銳一見,氣得要死,比他更要死的是他老婆、直鑽車間的技術員方小麗。他們送了1000元錢的大禮。1000塊錢擱現在算不了什麼,但在1993年,周橋機床工具廠的職工工資平均才200來塊。方小麗躺在床上,嘴裏叨叨不休:吃人肉不吐骨頭的廠長、豬狗不如的廠長、臭孫明遠爛孫明遠死孫明遠、我日你八輩子祖宗哩!你不得好死,下輩子做牛做馬……李子銳坐在沙發上抽悶煙,煙灰缸裏,煙頭堆成了小山。方小麗說,你怎麼不說話呀,瘟啦!你平時不是話多嗎?今兒啞巴啦!李子銳皺著眉頭,說你少說兩句行不行?方小麗從床上跳起來了,你讓我少說兩句!你嫌我煩了是不是?我就要說就要說。李子銳把半截香煙掐了,給我住嘴!方小麗說,我不住嘴你還能怎麼的我了?李子銳站起身,順手抄起一邊桌上的菜刀,我讓你住嘴就住嘴!方小麗露出英勇就義的本色,多麼大義凜然,從容麵對生死。她昂著脖子,往菜刀上靠,來呀來呀,我早就活膩味啦!李子銳菜刀舉到半途又放了回去,他是學哲學的,懂得用理智控製感情,他也不知道今天自己怎麼了,兩個人都像醉了酒,有點神誌不清。方小麗得寸進尺,說,一個大男人,在家裏對自己老婆發狠算什麼,有本事你跟外人發狠去,你拎著菜刀找孫明遠去,我信你本事。李子銳說,我不跟你說。既然她從床上下來了,那麼他就到床上去,把身體窩向裏牆,假裝睡著了,方小麗推了他好幾下,還捏了他的屁股,他都沒有“醒”。敵人忽然無影無蹤,讓方小麗一腔槍支彈藥失去了意義,她隻得收拾收拾房間,洗洗漱漱,也上了床。這時李子銳打起了呼嚕,他真真正正地睡著了。方小麗卻怎麼也睡不著,將身子翻過來翻過去,她想李子銳真是窩囊,居然把政治思想工作做到了自家老婆頭上,說不就是1000塊錢嗎?以後咱們還在工具廠,求孫廠長的時候多著哩!這都哪兒跟哪兒!夜深了,月光照得格子布窗簾泛出迷蒙的白色,像幾大塊玉鑲嵌在牆上。方小麗有些想家了,方小麗有些淚眼汪汪了。這時李子銳一個翻身,從床上坐起來,方小麗問,你幹什麼?李子銳也不搭理她,徑自穿了鞋,拿了菜刀,往門外走。方小麗一邊跟著起床,一邊又問了一句,你幹什麼?李子銳說:……他的話說得混混沌沌的,像舌頭上夾著饅頭片子,方小麗一個字也沒聽懂。李子銳在前麵走,方小麗在後麵跟。今天的事情有些蹊蹺,菜刀是不鏽鋼的,閃著寒冷的光芒,這讓方小麗甚至不敢太靠近自己的丈夫。深夜的巷弄是灰藍的,四周都撲騰著詭秘的精靈,方小麗害怕極了。李子銳繼續向前,最後在一幢單門獨院的樓房前停住,他嘴裏念叨著沒人能聽懂的話,圍著樓房轉圈。這是一幢兩間三層的住宅房,他的說話聲顯然把住戶驚動了,二樓的窗戶亮了起來,但很快又熄滅了,什麼動靜也沒有了。方小麗覺得這房子眼熟,是的,她和李子銳送禮時來過,這裏是孫廠長的住處。李子銳轉了幾圈,回了頭,到家中扔了菜刀,繼續睡覺。方小麗憋了一肚子的話,不過她想,還是白天問丈夫比較合適。

方小麗早早地起來,煮了赤豆粥,然後去掀李子銳的被子。李子銳看了看牆上的鍾,說,這麼早,你抽的哪根筋呀!方小麗說,你再不起來,抽你的筋剝你的皮。女人真是刁蠻,而且她們的刁蠻全是真理,李子銳隻得從被窩裏鑽出來,喝著老婆慢火煨出來的赤豆粥。他喝的速度,也是慢火,生怕嚼著舌頭。因為他知道,老婆這麼伺候他,不會無緣無故的,笑容的背後,也許藏著殺人的武器,她要收拾他、掐碎了他。他看著她的眼睛,等她發話。方小麗果然發話了:你夜裏幹什麼去了?李子銳很茫然,沒有幹什麼呀!方小麗的兩隻眼球冒出了火,你再說沒有幹什麼!李子銳認真想了想,還是搖頭,真的沒有幹什麼呀!他裝得可真像呀,完全不拿她當回事,想到這裏,方小麗“嚶嚀”一聲,趴在桌上哭起來。李子銳手足無措,拍著她,你怎麼了?方小麗不理他,隻管哭。李子銳的手薄而大,手指瘦長,指節突出。當初正是這雙手,輕易地俘獲了她。他的手一直停留在她的後背,很有耐心也很有信心。在這雙大手持久的撫觸下,方小麗幡然領悟,原來丈夫隱瞞自己,是怕自己擔心。他是一個男人,願意承擔所有。再看李子銳,那麼瘦,一個文弱書生,能幹成什麼呢?他不過嚇嚇孫明遠,發泄發泄不滿情緒罷了。他喜歡這樣幹,就讓他幹吧,好歹自己跟住他。她的眼睛柔和起來,有著朦朦朧朧的甜蜜,這變化讓李子銳有點不適應。方小麗站起來,吻了一下他的臉龐,說,什麼事也沒有,我們上班吧。

以後差不多有半個月的時間,李子銳都會在深夜起床,拎著不鏽鋼菜刀,圍著孫廠長的房子轉圈,一邊轉一邊嘴裏還說著含糊不清的話。這事情也被廠裏幾個職工看到了,有人猜測,因為房子的事情,李子銳要殺了孫明遠。它像一朵黑色的花,在嘴唇和耳朵的親密接觸中迅速盛開。甚至還有人傳言,李子銳是黑社會老大的拜把子兄弟。有人打賭,李子銳到底會在什麼時候動手。後來連一向沉穩的孫廠長也坐不住了,他把李子銳喊到廠長室來。聽說你對分房有點意見。

啊,不,我沒有意見。

孫廠長心裏一堵,有些不安,他身子前傾了些。有什麼意見,盡管說出來。

我真的沒有意見。

這讓孫廠長更不安了,他決定亮出最後一張底牌,徹底把事情了決掉。廠裏在懷特小區有一個中套房,是跟工商銀行換的產權。經分房小組新一輪的磋商,決定把這套房子分給你。

李子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房子有70多個平方,還滿意吧!

這個……謝謝廠長。

不用謝。這也是公事公辦,你們是雙職工,住10多個平方的集體宿舍,確實逼仄了點。

從廠長室出來,李子銳的頭又暈又飄,他找到方小麗,兩人靠在食堂的山牆上,麵前是一條土路和半人高的荒草。李子銳把房子的事情說了,方小麗也暈了、也飄了,她馬上想到,這都是丈夫的功勞,沒有丈夫拎著不鏽鋼菜刀,就沒有這70多平米的中套。今天終於可以睡個穩妥覺了,她對李子銳說,你再不用深更半夜拿菜刀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