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衣(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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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銳找到一家私人偵查所,見到了那個叫房大田的偵查員。先生,您需要什麼服務?房大田問。

我需要你們幫我偵查一個人。

偵查誰呢?

我,自己。

房大田笑起來,露出發黃的牙齒,先生,您開玩笑吧!

我沒有開玩笑。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有幾個人能真正了解自己呢?了解自己也許比了解別人更難。你說呢?

這個……好吧,把您想說的都說出來。

當李子銳再次來到房大田麵前,房大田已把他跟蹤的成果製成了光盤。他在自家的臥室裏看著電視畫麵中的另一個李子銳。隻見另一個他穿著夜行衣,胸前掛著月牙形玉佩,旁若無人地在大街上走,最後他在前妻住處的巷子前停住,站一會兒,便往回走。居然是方小麗!那麼就是方小麗了。生活總這樣,開著荒唐的玩笑。他相信夢遊帶來的啟示,相信每個人的腦海深處,都存在著另一個更為深邃的自己。這個深邃的自己別人不知道,自己也不知道。這個深邃的自己等待著日後與自己相遇,可能遇到,更可能遇不到。所以人生的目的,可以理解成尋找記憶中的自我;反過來說,有另一個自我,在記憶中等著我,可能等到,更可能等不到。慶幸的是,李子銳終於在這個夜晚明白,愛情在方小麗那裏,而什麼石藍蘭、什麼陳琪、什麼小玉兒,過眼雲煙罷了。要佐證嗎,那塊月牙玉佩就是,它是24歲生日時,方小麗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他一直帶在身邊,理由是,玉能避邪,而現在他明白,所謂的“避邪”不過是借口。他依然愛著她,所以一直帶著它。夢遊時,他甚至將它翻到夜行衣外麵,希望能讓方小麗看到。她看到他了嗎?李子銳撥通了方小麗的電話。小麗,他輕聲叫道。

你這個變態狂,又要耍什麼鬼花招!

我想和你見個麵。

深更半夜的,見什麼麵。

黑夜是白天的靈魂,白天是黑夜的屍體。10多年前,他和她戀愛時,喜歡用這類跳躍式的哲理短句。

去死吧!那邊不耐煩了,把手機掐了。但很快李子銳又撥通了,方小麗衝手機叫道,你這個神經病,到底要做什麼!

我隻是想和你見麵。你以為你不想見就不見嗎?你逃避得了嗎?最近的這幾年,你換了10多個手機號碼,可是你剛換,我就知道號碼了。我雖然看不到你,可是離婚後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好吧好吧,我們約個時間。方小麗算是泄氣了。

就明天。我在新天地大廈頂樓等你。

他這個人,總是喜歡在同樣的地方解決同樣的事情,一點創意也沒有。不過方小麗還是來了,之前他還擔心她不來。他已經好些年沒有這麼近地看著她了,這句話的另一層意思也就是,在黑暗中、或者在隱蔽的光中,他遠遠地、永遠地偷窺著她。方小麗還是那麼美麗、那麼白,10多年的光陰,沒有在她臉上留下一絲痕跡。他叫來了咖啡,希望能在咖啡的暖色調中,回到10多年前的溫馨時光。但方小麗像一隻速凍水餃,硬著臉麵,不停地追問李子銳,你到底想幹什麼?李子銳說,不想幹什麼,敘敘舊而已。方小麗說,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你怎麼想得起來和我敘舊的。李子銳有點結巴了,我真的,隻是,想,和你敘,敘舊。方小麗說,我們沒有什麼好敘的。她拎起坤包,起身就走。李子銳追過去,但被服務生攔住了,先得埋單。埋完單,再追方小麗,已乘不上同一部電梯。但是李子銳還是在新天地大廈的樓下追到了她,他拉住她的手。方小麗叫道,你這個流氓,你到底想幹什麼?李子銳生拉硬拽,將她拖到大廈背後一條僻靜的巷弄裏,他將她壓在圍牆上,但還是壓不住方小麗的活蹦亂跳,你這個挨剮千刀的家夥,到底想幹什麼!李子銳說,我不想幹什麼。隔了這麼多年,我發現,我依然喜歡你!方小麗格格笑起來,笑得她兩手捂住肚子。李子銳對怪笑準備不足,很無措的樣子。他看到天上的月亮,圓圓的,懸在他們的頭頂。多麼美滿的月色和多麼靜謐的夜晚。方小麗突然從坤包裏拎出一把雪亮的水果刀,刀刃已打開,對著李子銳紮了過去。在趕赴新天地大廈之前,她曾經想到過許多了結他們之間恩怨的方式,現在用的,是最後一招,她要把10多年的怨恨隨著水果刀一齊紮起李子銳的心髒,她下手夠快、夠恨,可惜她上的是工程技術學院,不是上的醫學院,所以還是偏出了。而且冬天的衣裳厚,水果刀又不夠快,也不夠長,在捅破了羽絨衫和羊毛衫後,它再也紮不下去了,它掉在地上了。方小麗蹲下身子,“嗚嗚”地哭起來了。李子銳覺得,方小麗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把他們之間10多年的恩怨扯平了,他不再欠她什麼了。他抱住方小麗,用手掌撫著他的後背,我們回家吧。

那把水果刀掉在地上,方小麗沒有再撿起,她失去了武器,隻能是束手就擒。李子銳牽著她的手,兩人拉拉扯扯,以一種奇怪的步伐,走進了懷特小區的那套住房。他把她直接帶到了臥室,你看看,這裏一點沒變,還是10多年前的樣子。方小麗不作聲,像被魔鬼攝去了靈魂。李子銳給她倒了一杯水,他想她是被突然到來的幸福嚇傻了。

李子銳整了整腦子,他有許多話要說,從哪裏說起呢?就從鵬遠酒店說起吧,自從下崗後,他從擺地攤開始,爾後賣快餐,一步一步做到鵬遠酒店,可是最近生意開始走下坡路,他是一個聰明人,決定上岸。這個決定是從要到市政府的一筆陳年舊賬開始的,那筆賬足足有100萬。他暗地裏開始盤酒店、出售在市裏的三處房產、製造生意興隆的假象。現在他的酒店已經找到買主,人家連定金都付了;三處房產,當然包括這兒的房子,也都簽了買賣合同了;而降價本身,確實吸引了不少顧客,穩定了買鵬遠酒店的買主和他的債權人的心。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想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和心愛的人,平平靜靜地過下半輩子。在這一點上,我還葆有著文人隱士的情懷。我做生意做厭了、做倦了,在白天,酒店是我的夜行衣,而我的內心,是嫌棄燈紅酒綠的生活的。如果周橋機床工具廠不倒閉的話,我甚至願意回到廠裏,像許多工人一樣,在簡單重複的勞作中過完平淡的一生。我是這樣的人,你是知道的。什麼都完備了,隻是缺一個愛人。我不知道我心裏到底愛誰,直到這件夜行衣出現。你真的沒有看到過我嗎?你沒有在二樓看到我在永豐巷口出現嗎?那時我胸前還掛著月牙玉佩,是你送給我的。你真的沒有看到我嗎?

方小麗搖搖頭,我沒有看到。

李子銳說,有沒有看到沒關係,重要的是,我們重新開始了。他上前摟住她,方小麗說,放開我,我有男朋友了。她的話軟軟的,不著一絲力氣。李子銳笑起來,你有沒有男朋友我還不知道!他把她扳過來,他的手指還像10多年前一樣靈巧,他剝開了她,沿著10多年前的習慣進入了她,他看到槐花在冬天開放,一切像原初那樣幸福美滿。靜止了,包括風。而方才的甜蜜,還停留在身體裏,這些甜蜜長著長長的尾巴,一直延伸到貴州省的那個山區小鎮,那裏他已買了一幢二層樓房,而且家具電器一應俱全,隻等著它的主人到來。他裹著毛毯,坐在窗戶邊上,月色正好,而他腦海裏的月色,已掛在貴州小鎮的山尖上。

第二天晚上,李子銳又給方小麗打電話,要她過來。方小麗找出種種理由搪塞。她不來李子銳就每天晚上打電話,一直到第七天,事情才有了轉機。那天李子銳說,你不相信我嗎?方小麗說,你這種人,確實叫人難以相信。李子銳說,隻要你來,我就能證明給你看。方小麗說,你拿什麼證明給我看?李子銳說,你來吧,你來了就知道了。方小麗到底招架不住,回了從前的住房裏,隻見床前放著一隻密碼箱,李子銳把密碼箱打開,裏麵是一摞摞的百元大鈔。李子銳告訴她,這密碼箱裏麵有兩百萬。那個貴州小鎮連銀行都沒有,所以得帶現金去。方小麗眼睛睜得老大,甚至有點喘不過氣,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錢。李子銳抱著她,說大後天就可以出發,讓方小麗也準備準備。這夜裏,他睡得很沉,一覺醒來,已經是早晨9點的光景,陽光把窗簾照透了。李子銳揉了揉眼睛,渾身抖動起來,方小麗和密碼箱一同不見了。他打電話給方小麗,問她在哪裏?方小麗告訴他,親愛的,我在火車上。李子銳說,你在火車上幹什麼?方小麗說,去一個你找不到的地方,也許山清水秀,跟那個貴州小鎮一樣。李子銳明白了,這個臭婊子,帶著他的人民幣飛了。他帶著哭腔,在電話裏反複問,你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會是這樣?方小麗起初不回答,後來說,你想想我們為什麼離婚吧!說完把電話掐了。李子銳的記性不大好,他想他們為什麼離婚?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隨著工廠的沒落,他們開始無休無止的爭吵:有一次是為了蘋果;還有一次是為了掃帚;還有一次為了一條二斤多的黑魚,他們吵了三天三夜。原因有很多,但所有的原因加起來,也抵不上二百萬人民幣的零頭。他氣得發瘋,在房間裏潸然淚下、又蹦又跳,汗毛一根根豎起來。他手裏一使勁,把窗簾整個拉下來,陽光無遮無攔,讓他難以接受。他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看見那套夜行衣,像一個真正的隱士,無聲無息地懸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