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雨水肢解的小鎮(3 / 3)

小翠講完,朱呼義斜躺在太師椅上,半天沒反應過來。小翠推了推他,你現在打算怎麼辦?朱呼義說,我要到保安隊去告發毛頭。小翠說,毛頭是我們這裏保安隊長的侄子,你怎麼告發?朱呼義說,我要報仇。小翠說,你怎麼報仇?朱呼義覺得,小翠就像一個活鬼,步步進逼他脆弱的靈魂。朱呼義把牙齒咬起來,從胸腔中迸出聲音:我要殺了他!

你真的想殺了他麼?

我現在就想殺了他。

小翠笑了笑,好像殺人是一件很輕鬆的事,那我告訴你毛頭住的地方。

朱呼義把地址記住,順手抄起一把剪刀,往夾巷去了。

越是接近夾巷,他的心越跳得厲害。在夾巷頭上,他蹲下來,給自己打氣。他對自己說,父仇不共戴天,不殺了毛頭,枉來人世一趟。這時他發現,拿剪子的手心,竟然沁出了汗。他站起身,繼續向前。到了毛頭住的地方,一間大屋裏,毛頭正在劈材,他的力氣真大啊,一斧頭下去,那麼粗的木頭變成兩半。朱呼義心底發怵,他轉過身,找個理由原諒了自己。他想,父親早已不是原來的父親了,報仇也沒有實在意義。何況他拿著剪子衝進去,雖然有點出其不意,但毛頭那塊頭,一下子不可能捅死,接下來還不知誰解決誰呢!

朱呼義從夾巷退出來,順路把剪子送還給小翠。小翠問他,怎麼回來了。朱呼義癱坐在椅子上,整個骨頭都散架了。他說,我怎麼殺得了他,他那麼大個,我怎麼殺得了他!也幸虧沒有動手,動了手被殺的不是他,而是我。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報不了殺父之仇,我沒有用。仇人近在眼前卻下不了手。我怎麼辦?他覺得他的意誌在今天下午,全部垮塌了。小翠把他摟在懷裏,後來朱呼義躺在床上,頭就枕在小翠的乳房上。他曾經那麼討厭小翠,可是今天,小翠卻以一種母性的溫暖撫慰著他的心靈。這種溫暖,是他今天所必須擁有的。小翠的手指,在他的頭發間穿行。一切都會好的,都會好起來的。她說。

朱呼義在小翠懷裏一覺醒來,天已經黑了。他想他還得到船上去,胡笳一定很著急。出了走廊,回頭望,小翠點著燈的小屋發出桔黃的光芒。他又回頭看了看,才大踏步地往船上去。到船上,胡笳果然將艙裏收拾好了,木板鋪上的被子,疊得四角方方。胡笳要帶他到蘆葦蕩裏浪,他說那裏的蘆竹,抽開了新筍,用新筍的筍皮,中間劃一條縫,就成了樂器,他可以用它吹一曲《四季調》。但是朱呼義今天一點心情也沒有,他甚至想現在就回到左元鎮,找賬房先生報仇。毛頭他不敢動,呂保長他更不敢動,賬房先生他還不敢動麼!他想到這裏的時候,胡笳一邊喂他山芋,一邊問他,什麼時候把李記鋪子的玉手鐲給他買回來。但朱呼義什麼表情也沒有,像入定一樣。胡笳搖他的手,你說嘛好人兒,你怎麼啦?朱呼義兩眼發直,注視著桌子上的一把菜刀。他突然站起身來。我得走了。他說。

你到哪裏去?

我回左元鎮上去。朱呼義再不理他,抄起桌上的菜刀,消失在夜色中。

朱呼義走在往左元鎮的路上,步子有點飄,像個鍾擺人。他對自己手上的菜刀,產生了懷疑。自己的身相,更多遺傳自母親,細胳膊細腿,就憑這把不算快的菜刀,能否製住比自己高上半頭的賬房先生?接著他又對小翠產生了懷疑,為什麼要相信她的話呢?她隻是一個妓女,難道一個妓女的話也可相信嗎?到了半路,他又折回頭,要是小翠騙他,誤傷了好人怎麼辦?賬房先生有什麼理由殺害父親呢?他要找小翠問個明白,看她有沒有藏什麼貓膩。但是當他看到小翠,預備的問話卻找不到了。小翠奇怪地看著他,怎麼又回來了?

我……朱呼義將菜刀扔在桌上,我覺得這些刀呀剪子的不好,最好弄把槍。

你真的需要槍?

我要一把槍,一把駁殼槍。

隻要你有錢,我就可以幫你弄到槍。

我有錢。朱呼義說著,把銀票丟在桌上。

那你明天就可以拿到槍。

你說什麼?朱呼義吃驚地看著她。

我說你明天就可以拿到槍。

第二天下午,朱呼義真的拿到了一支駁殼槍,還有兩粒鋥亮的子彈。賣槍給他的那人,戴著一頂時髦的鴨舌帽,並且把帽沿拉得很低,讓朱呼義看不到他的臉。那人接過銀票,壓低聲音說,手槍在報紙裏麵。朱呼義心裏直跳,接過報紙,飛快地離開了關帝廟。在小翠那裏休息了一會兒,其間小翠一直給他鼓勵,還和他一起,學習了那人用毛筆寫在報紙上的打槍的方法。

朱呼義再次走在往左元鎮的夜路上。臨走前,他看了好幾眼有著桔黃光芒的小翠的屋子,但是他知道,今天夜裏,他是不可能再回到那團桔黃的光裏了。小翠用一副助人為樂的好心腸,把他逼到絕路。他又在心裏溫習了一下駁殼槍的使用方法。他想,隻要用槍頂住賬房先生的脖子,他就會把所有實情說出的。到了家門口,朱呼義又猶豫起來,賬房先生真的是罪魁禍首嗎?會不會是小翠的圈套?他真的不想闖入賬房先生的房間,可是從一開始,小翠就在不停地給他加壓,好像他不表現一下,他就是孬種。朱呼義耳朵貼在賬房先生的門上,聽到了那種讓血液發燙的聲音。

見了鬼了,這麼多年,賬房先生一直單身。開始還有些熱心人替他牽線,總被賬房先生一口回絕,日子久了,沒人提了。不過大家推測,賬房先生下麵的東西不行,要麼,怎麼不肯開竅。朱呼義搬了塊石頭,放在窗子底下,然後用手指,捅開了窗紙。萬萬沒有想到,與賬房先生配合默契的,竟然是自己的母親。朱呼義差點驚叫出聲,幸虧他及時用駁殼槍卡住了自己的嘴巴。這種事,決不能讓外人知道的。他輕輕敲門,賬房先生問,誰呀?朱呼義說,是我,開門。賬房先生說,有什麼事明天說吧,今天太晚了。朱呼義說,你他媽給我開門,再不開門我踹了。賬房先生隻得說,等會兒。裏麵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聲。賬房先生剛把門打開,朱呼義就用槍頂住了他。

我一槍斃了你!朱呼義說。

我……少東家……

朱呼義看了看,母親並不在床上,不過可能在床底下。他拿槍的手頂上了勁,說,我什麼都知道了。

賬房先生眼睛發白,人倒在床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給我老實交待,是不是你殺了我父親?

賬房先生發了呆。

是不是?

是的。賬房先生有氣無力地說。

朱呼義拉上槍栓,老子斃了你!

母親從床底下鑽出來,抱住朱呼義的腿,你不能殺他。

你走開,你這個……朱呼義本來想說“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但話到嘴邊,卻又生咽了回去。

母親哭著說,你不能殺他,他是你爸爸呀!

你說什麼!

他是你爸爸,他才是你的親生爸爸呀!

你再說一遍!朱呼義拿槍的手在發抖。

他是你的親生爸爸。母親一邊哭,一邊把來龍去脈說出來。

賬房先生和朱嘉是歙縣老鄉,一起到左元鎮上做生意。朱嘉開了糧行,賬房先生跟在後麵打下手。後來朱嘉娶了顧家的姑娘,也就是朱呼義的母親。賬房先生從看到顧姑娘的第一眼起,就被她深深吸引了。不過等到兩人享受魚水之歡,已是10年之後。顧姑娘嫁過來後,10年未孕,其間她看過不少醫生,吃過不少中藥,一概無效。直到有個洋教士告訴她,孕不孕未必是女人方麵的原因,也有可能是男人方麵的原因。而且從她的情況來看,原因應該在男方。她沒有敢把洋教士的話跟丈夫說,但是她又有相當強的做母親的欲望,她想起賬房先生熱辣辣的眼光,在一個夜晚,兩人擁抱在一起。說不清誰更主動,隻能說水到渠成。她懷上了孩子,而且她的心,也飄到賬房先生那邊去了。

殺朱嘉的事情我是以後才知道的,我要事先知道,絕不會讓他這麼幹的。母親說。

朱呼義的駁殼槍掉在床前的踏板上,他兩手捂臉,嘴裏不知道說些什麼,又像在嗚咽。母親過來,想抱一抱他,但他閃開了。別碰我!他說。

我是你媽!

我沒有爸爸媽媽!

翌晨,母親往如皋城裏,去她弟弟家過些時日。到了下午,賬房先生也向大家告辭,說是歙縣老家,一個堂侄結婚,離家久了,很想去看看。喬玲玲推朱呼義,讓他從床上爬起來,你怎麼變成一頭豬了!睡了吃,吃了睡。現在賬房先生要走了,你也不去送送。早上你沒有送母親,你說你困死了。現在你還困嗎?你睡了一上午你還困嗎?你給我起來。朱呼義說,你煩不煩哪!我起來就是。

喬玲玲和小四留在店裏,朱呼義和黃鑫送賬房先生。一路上朱呼義和賬房先生都不講話,隻有黃鑫偶爾哼兩句鄉俚小調。到了路頭,賬房先生一把捧住朱呼義的肩膀,說,店要好好開。朱呼義“嗯”了兩聲,他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賬房先生將朱呼義放開,轉身往前走,他手上的力量,像還留在朱呼義的肩胛骨裏。賬房先生走出去好幾十米了,朱呼義又追上了他。爸爸。他輕聲叫道。賬房先生愣了愣,眼睛裏噙滿了淚水。朱呼義接著說,你要當心。這點銀票,路上也許用得著。賬房先生此時隻想抱住兒子,再不放開。可是兒子像一個逃兵,回頭就跑。

店裏一下少了兩個人,喬玲玲、小四、黃鑫變得忙碌起來,隻有朱呼義,繼續當他的甩手掌櫃。有一天夜裏,喬玲玲問他,白米鎮對他怎麼有那麼大的吸引力,死活要往那裏奔,是不是在那裏攤上相好的了。朱呼義說,沒有。喬玲玲說,你說出來吧。你說出來,我會原諒你。我不但會原諒你,還讓你把她娶回來做小。朱呼義不作聲,對於女人,這種事隻會越辯越黑。不過此後有10多天,他都沒有去白米鎮,直到心裏癢癢的,不由得不去。

胡笳又是把船停在蘆葦蕩裏,冬天枯掉的那些蘆葦發青了,天暗下來,鳥兒們越飛越低,它們和雲朵一起,把太陽遮住了。天空滾過一個響雷,雨點砸在船艙的頂板上。胡笳說,有人偷看我們了。胡笳說,他們在船艙上麵說話哩!你輕點兒!胡笳說,要是一輩子都跟你這樣好,就好了。雨越下越大,朱呼義撒野得像船艙上滾動的雨點。他們像雨中的精靈,融入一眼無垠的秦湖中。他們誰也沒有注意到,另一條船早已接近,喬玲玲在船夫的幫助下,跳了上來。

挑開簾子,喬玲玲眼前先是一花,接著一黑,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丈夫,居然會跟一個男人在一起。一種本能,讓她成為憤怒的獅子,撲向床上的胡笳。胡笳到底是男人,雖然他比喬玲玲矮,但他的雙手抓住喬玲玲的雙手,喬玲玲就動不起來。喬玲玲用腳踢,雙腿也被胡笳箍住。喬玲玲隻能動嘴,你放開我你這個臭男人。而旁邊的朱呼義誰也不管,在著急地穿衣裳。他把衣裳穿起來,跳上喬玲玲來時的小船,讓船夫快快劃走。船夫不肯,朱呼義遞過一塊大洋,船夫這才劃起來。

船夫不說話,就像剛才,什麼也沒有看到。朱呼義上了岸,便往左元鎮趕。他既需要喬玲玲在上麵工作,也需要胡笳在下麵工作。他們就像洋元的正麵和反麵,少了任一麵,都不是洋元。所以他無法在他們麵前,擺明態度。他隻有逃,逃得越遠越好。到了家,他把濕的衣裳換下來,然後去莫建那裏,又是擺棋。朱呼義還差莫建的兒子,一會兒就到糧行去看一下,喬玲玲有沒有回來。一直到天很黑,朱呼義在莫建家吃過夜飯,喬玲玲才從白米鎮上回來,她收拾了包裹,打著油紙傘,回娘家去了。

現在糧行裏做事的,隻剩下兩名夥計,朱呼義把賬務交給黃鑫管,他依然當他的甩手掌櫃。有時看黃鑫、小四搞得手忙腳亂,他就有到泰山家把喬玲玲請回來的打算,可是如果見到喬玲玲,他該跟她說什麼?他又想,可能過一段時間喬玲玲就回來了,女人就這樣,生氣的時候真生氣,氣過了就拉倒了。又過兩天,是清明節,家家戶戶都忙著祭祖上墳,盡管三裏墩的那個,並不是他真正的父親,但是朱呼義不去墳頭燒把紙,卻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他站在朱嘉的墳頭,猶豫著把紙燒了,淚水流下來,如果朱嘉不是意外遇害,怎麼會有今天的一切。他更願意墳裏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細雨灰灰蒙蒙中,想起以前朱嘉對自己的好,就像剛剛逝去的夢。他跪下來,默默說了幾句父親在天之靈保佑兒子平安糧行生意興隆之類的話。

等朱呼義從三裏墩回來,到糧行門口吃了一驚,大門鎖著,該死的黃鑫和小四,都到哪裏去了?做生意的,忌諱關門,何況今天是鬼的節日。朱呼義掏出鑰匙,然後陰著臉坐在櫃台前。黃鑫和小四先後回來,黃鑫說是他先回去,讓小四守在這兒。以後的情況,他不知道。而小四說,他久等黃鑫不至,家裏人又老往門上催,他才回去的。對著下人,朱呼義這些天的不快全發泄出來了,他說,你們是不是想不幹了,你們不想幹老子請別人幹!他邊說邊罵,直到口幹舌燥,才回房間休息。

朱呼義躺在床上,想那天喬玲玲在胡笳的船上,兩人會是怎樣的結局?兩人繼續撕打還是達成了某種約定?又或者一方把另一方推下水?但是他的思緒很快轉過另外一麵了,想起和他們親熱的場麵,心跳加速起來。他想,再過兩天,去白米鎮看胡笳。

但是戰事說來就來了,清明節後的第二天,鎮東響起零碎的槍聲,宋子台幾乎沒有作任何抵抗,就將左元鎮讓給了新來的國軍。

國軍來了一個連,為首的,是左元鎮上的老麵孔伍意。他到這兒的第一件事,是拿日得昌糧行開刀。他帶著幾個手下並呂保長,坐在糧行的櫃台前,告訴朱呼義,這裏所有的一切,都被呂保長接管了。這個單子,你在上麵簽字吧!黃鑫和小四,不知溜到什麼地方去了,朱呼義一個人坐在櫃台裏,心裏直發虛。為什麼?他問。

伍意在那裏冷笑。呂保長說,因為你是漢奸。

我怎麼是漢奸了?

你捐糧給宋子台,就是漢奸。

朱呼義覺得這很滑稽,宋子台第二趟要糧食時,呂保長還在後麵跟班呢!宋子台說一句話,呂保長點頭哈腰個不停。現在說他是漢奸,這不是逗著樂嗎?兩個士兵已經往後麵去點糧了。朱呼義喊道:你們給我住手。但沒有人理他。朱嘉不在了,母親不在了,連賬房先生和喬玲玲也不在了,現在誰都可以欺負他了。呂保長說,你給我老實點,如果不是看在你父親的麵子上,現在就把你抓進大牢。不提到父親,他還不急。現在新仇舊恨,一齊擁上心頭。朱呼義從懷裏掏出駁殼槍,飛快地拉上槍栓,你們都給我住手。呂保長的臉一下白了,伍意和他的幾個兵甚至下意識地舉起手來。

你殺了我父親!朱呼義一步一步地逼近呂保長。

我……不是我的主意。

我要殺了你!朱呼義離呂保長更近了。

不關我的事。呂保長向後退了一步。

朱呼義想扣動扳機,但在扣動前的瞬間,他怕了。他怕出人命,怕看見血,怕一旦扣動,自己也沒命在。他的手突然抬高,扣動的時候,槍口對準的是屋頂。讓他吃驚的是,駁殼槍一點震動、一點聲音也沒有,它是支壞槍。一個士兵近前,迅速地奪下槍。呂保長也恢複了常態,笑著對伍意說,我說過他沒用的。你看,他一點用都沒有。那個奪槍的士兵將他推出了門外。

日得昌糧行的鄰居商家,把門關了,但那些門縫裏,全是眼睛。大街上偶爾走過的行人,都裝作不認識他。日得昌糧行的大門邊,由兩個荷槍實彈的士兵守著,好像隨時準備扣動板機。朱呼義不敢往裏衝,隻在外麵罵了兩句,反應是:呂保長和伍意在裏麵大笑。守門的士兵眉頭皺了皺,他嚇得連忙跑了。他想,萬幸的是,前幾天,他想到時局動蕩,便把店裏的一些銀票給黃鑫帶回家中保管,雖然伍意這狗日的把店查封了,但黃鑫那兒的銀票,足以讓他開起另一家日得昌糧行。他來到黃鑫家中,看到小四也在這裏。他說,把銀票給我,我想到白米鎮做糧行生意。如果你們願意,可以繼續跟著我。沒想到黃鑫說,銀票,什麼銀票?朱呼義急了,說,小四,當時給銀票時你也在場的。小四說,我不知道,我沒有看見。朱呼義差點要暈過去,呆子也知道是怎麼回事。朱呼義捏緊了拳頭,但他沒有動手,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化拳為指,指著他們,好,好,算你們狠。就退了出去。

朱呼義懊喪極了,甚至想到三裏墩,去結束自己年輕的生命。但是,死,也是需要勇氣的,而朱呼義,恰恰缺少這份勇氣。所以,他去的地方,不是三裏墩,而是白米鎮。

河邊上沒有胡笳的木船,白米鎮上的人說,已經有很多天,沒有看到胡笳了。胡笳哪裏去了?難道在那一天,喬玲玲殺了胡笳?不可能呀,那天明明是胡笳占了上風。朱呼義的腦子又疼又亂又空,他接近河邊時,心裏本來鼓起了一絲淡淡的溫暖,但現在連這僅有的溫暖,也結成了冰塊。

這個夜晚,朱呼義睡在了小翠的床上。事實上,他從不和小翠做愛,他隻是喜歡她寬大、柔軟、白皙的乳房,隻要把頭往她乳房上一擱,就會忘記所有的煩,很快進入美麗夢鄉。當他拖著疲憊的步伐來到這裏時,小翠沒有問他任何話,她像一個母親,無條件地接納了他。這是朱呼義生命中一段相當幸福的日子,他甚至想,在小翠的乳房上終此一生。當他身上的錢用完的時候,像所有的妓女一樣,小翠趕他走。開始朱呼義還想用交情感情之類的話挽救他在這裏的生活,這顯然是徒勞。所以身無分文的朱呼義,隻得在那個夜晚,離開了白米鎮。

快到左元鎮上時,天下起了大雨。他不知道,回左元鎮他能住到哪裏去。但他是左元鎮的人,死也要死在左元鎮上。路過致富橋時,他停住,向橋下看了一下。他真的很想跳下去,在父親死亡的地方死亡。想到這兒,又有些疑惑:他是自己的父親嗎?又或賬房先生是自己的父親嗎?誰更是自己的父親?自己有父親嗎?

這時,有人推了他一下。

撲通。

朱呼義不會水,求生的本能讓他瞎撲騰,在嗆了幾口水後,朱呼義忽然感到,腳底踩著泥了。繼續撲騰,他爬上了岸。他躺倒在岸邊,意識和眼前的景物都模糊起來,他不僅看到晃蕩著的致富橋,還看到晃蕩著的日得昌糧行、東嶽廟、李記燒餅店、初級中學……他覺得左元鎮被雨水肢解了,它的身體和四肢胡亂碼堆在他的眼前。有人在耳邊,呼喚著他的名字。他想這是鬼,不能答應。如果答應,他的魂就要被帶到陰間去了。他咬了咬舌頭,努力讓自己清醒過來。才發現,原來抱著自己的,是喬玲玲。喬玲玲的淚水和雨水摻雜在一起,她說,你不能死,你不能死!你知道嗎?我已經懷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