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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可和盧林軍
這個城市並不大,起碼沒有人們想象的那麼大,盧林軍把他肥碩的身體像炸彈一樣扔到沙發上,沙發陷下去一個坑,裏麵的木頭楞子發出“吱吱”的聲響。這是盧林軍和馬可的第一次見麵,但盧林軍這人是自來熟,好像跟馬可八百年前就認識,在馬可的房間裏又蹦又跳,還把馬可剛剛整理的一份關於“非典”的資料翻得一塌糊塗,最後他在角落裏找到畫夾,對畫中那個穿白色連衣裙的女孩大叫起來。馬可說,幹什麼,你有神經病啊!盧林軍說,你是怎麼認識她的?馬可說,什麼認識不認識的,這是我畫著玩的。盧林軍呷了呷嘴,又搖搖頭,說,太像了,真是太像了。馬可說,太像什麼?盧林軍說,太像叢雅琴。
盧林軍是馬可的網友,之前的交流隻局限於互聯網,當馬可告訴他,自己住在交通小區,離他的住處並不遠,盧林軍就像受了刺激,死活要往馬可這裏奔。對於這種人,普通的看法,是少根筋。他在馬可這裏,比在自己家裏還隨便,他不是來玩的,簡直是來打家劫舍的。盧林軍的手指在沙發的木扶手上重重地彈著,馬可,你給我老實交待,這是不是你的夢中情人?得了吧你別不承認!給我100塊錢,我就可以幫你找到叢雅琴,保證跟畫上一模一樣。馬可說,你窮瘋啦!盧林軍說,這叫市場經濟,你懂個屁!
市場經濟有時就是請客吃飯,到了餐廳就像到了澡堂,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果然,盧林軍灌下去半斤白酒,處於微醺狀態,嘴裏滔滔不絕起來。
盧林軍和叢雅琴
大約一個月前吧,盧林軍拎著一隻黑色方便袋,上了去往康樂裏的市郊公共汽車。車子裏很空,稀稀落落地坐著幾個旅客,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因為她的存在,這輛老掉牙的客車變得可愛起來。他毫不猶豫地在女孩旁邊坐下。中國人坐汽車,大多盡量地選擇和同性坐一起,如果選擇異性,好像骨子裏就流氓似的。好在盧林軍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坐到女孩身邊,就是準備跟她套磁的。盧林軍從方便袋裏取出一把紙扇,一邊喊著熱啊,呼啦呼啦地搖起扇子來。他穿著白色的短袖衫,裏麵隱隱約約生著黑黢黢的胸毛,車子裏的人全向他看,盧林軍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成為焦點人物。身邊的女孩也看了他一眼,然後手中多了塊手帕,眼睛看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法桐和水杉。盧林軍的胳膊很粗,所以扇出的風也很大,女孩的泡泡袖碧波蕩漾。
從市內到康樂裏,大約有一個小時的車程。盧林軍停了扇子,裝出很累很困的樣子,打了個深嗬欠,把身子往女孩的身上歪去。盧林軍身高1米68,體重卻有200來斤,女孩推了盧林軍一下,盧林軍紋絲未動。這樣,女孩隻得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撅起嘴巴看窗外車輪胎揚起的灰塵。女孩身上有一種糯米的甜香,還有薄荷的清新味道,盧林軍有些得意,他想,坐著今天下午的這輛破汽車,可以到達一張碩大無比的水床,他和這女孩在水床上做愛,在沙灘邊,在藍天下。枕在女孩肩上的頭顱沉浸在幸福的夢裏,女孩從坤包裏取出木梳,敲了敲盧林軍的頭。女孩說,唉,你這人!盧林軍揉揉眼睛,還從眼裏扒拉出一粒早晨沒有清理掉的眼屎,他弄出十二分的歉意來,噢,實在對不起!女孩把頭一揚,繼續觀看車窗外的風景,視野裏出現了化肥廠的煙囪,高聳入雲,冒著黑煙,康樂裏就要到了。
女孩下了車,盧林軍也下了車。女孩向東走,盧林軍也向東走。盧林軍說,小姐,你去哪裏?女孩說,我去哪裏關你什麼事!盧林軍說,我是想向你道歉,剛才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太困。為了表示誠意,我想請你吃頓飯。女孩笑起來,隻是想請我吃頓飯?盧林軍說,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表示個誠意。女孩說,那好吧,你看九州飯店怎麼樣?
女孩戴著墨鏡,T恤很短,露出肚臍,肚臍上抹了熒光粉,太陽下閃閃發光。下身著太陽裙,上麵繡葵花圖案,白色水晶時裝鞋。盧林軍怎麼看她,都是卡通美少女。
這一頓飯,對盧林軍來說,是很索然無味的,本來他以為,他們的關係會比在公共汽車上進一步深入,起碼不僅僅是腦袋與肩膀的親密接觸。但事實上是,什麼也沒有發生,當盧林軍用手去碰女孩的手時,女孩的手就跳開了,她的臉像石頭一樣堅硬和寒冷。她說,你不要這樣,你這樣我要喊人了!不遠處,一個飯店保安拿著警棍,用撲克牌在服務台上玩算命遊戲。出飯店門,盧林軍感覺自己受到愚弄,他說,叢雅琴,我一定會去找你的。叢雅琴笑著說,歡迎。
叢雅琴說她住在翻身村16號,這個地址盧林軍很熟,因為他在翻身村2號租了一間房,專門用來製作種種類類的假證件,包括結婚證、生育證、身份證、軍官證、稅訖證、工商證、學曆證書等等一應俱全。所以他來到翻身村16號,是很自然的事。翻身村一帶都是平房,屬於城市開發建設遺忘的角落,它掉在一群高樓大廈之間,像是永遠無法愈合的傷疤。盧林軍的前麵有個青年男子,也向翻身村16號拐了進去,青年男子敲門,叢雅琴迎出來,然後門就關上了。那個男子大約25歲左右,長發,鼻子很高,不知他說了什麼話,叢雅琴“咯咯咯”地笑起來。平房都不怎麼關聲,盧林軍聽得很清楚,不由得對叢雅琴的身份起了懷疑,她到底是幹什麼的?真像她所說過的是一個賓館服務員嗎?也許她隻是賓館的床上服務員而已!再接下來的聲音低下去,盧林軍開始想象他們擁吻甚至上床的情景,這樣的想象顯然使他的情緒亢奮起來,掏出食指和中指,敲門再說。
誰呀?叢雅琴在門裏問。
是我,盧林軍。
叢雅琴把門打開,這是一間七架梁的平房,中間用布簾拉開,外麵擺著茶幾和單人沙發,茶幾上有剛剛削好的蘋果,那個長發青年和叢雅琴的衣著都還一絲不苟,看來他們之間並沒有發生什麼。長發青年奇怪地看了看這個突然闖入的小夥子。叢雅琴給大家作介紹,那男青年叫管前進,是一小包工頭。這個下午,三個人一直在打牌,比誰跑得快,來頭很小,1角錢1張牌,管前進和盧林軍一直不在狀態,來到夜輸到黑,臨走還說,是故意讓著叢雅琴的。叢雅琴笑笑,說是的是的。
盧林軍並不經常到翻身村去,因為辦假證的人並沒有想象的那麼多,而且現在同行競爭很大,不信你上街瞧瞧,哪兒都能看到辦假證的廣告。盧林軍在孩兒巷有一個刻章的攤點,平時他就呆在那裏,一邊低頭刻章一邊用眼睛的餘光時刻警惕城管的掃蕩。這天他接了一個電話,那人要他幫著辦一個準生證,講好300元OK。盧林軍往翻身村趕的時候,心裏突然有一種迫切的心情,他非常想看到叢雅琴,看到她對著他笑。
翻身村是外來人口聚居地,原因在於這兒的房價便宜,而且地點隱蔽,有助於進行種種非法交易和地下活動。盧林軍敲了敲16號的門,裏麵出來的不是叢雅琴,盧林軍問麵前的女孩,叢雅琴在家嗎?女孩說,誰叫叢雅琴呀,我們這兒根本沒這個人。盧林軍說,這怎麼可能呢,前兩天我還在這兒打牌的。女孩冷笑,你做夢的吧!
女孩兩手搭在胸前,歪著腰,做出一副女痞子的模樣,好像盧林軍再不走就要把他黑掉。盧林軍拱了拱手,說,我走了,謝謝。
盧林軍也隻有在女人麵前,才露出這樣的柔軟。他坐在翻身村2號的凳子上想,那個女孩為什麼要對自己撒謊呢?難道說,叢雅琴已經不在翻身村了嗎?他覺得有什麼把他的心給揪住,不弄清叢雅琴的去向他就睡不著覺。
盧林軍在翻身村2號擱了張簡易的鋼絲床,一邊躺在床上看《故事會》一邊回想著叢雅琴的笑,她的笑很好看,又青春又勾魂。盧林軍覺得,在這個女孩身上,一定有出乎意料的故事。到底有什麼故事呢?她到底是幹什麼的?叢雅琴,我一定會抓住你的。
再次見到叢雅琴是在第二天的傍晚,盧林軍看到叢雅琴正騎著一輛單車往翻身村16號而去,她把車停在門前,向前後左右看看,閃進了門。這些動作看起來她就像一個台灣特工,盧林軍輕輕地跟過去,把耳朵緊緊地貼在木門上。
回來了!屋裏的女孩說。
回來了。
有人跟著你嗎?
我看過了,沒有。
老早就跟你說過,不要把人帶到家裏來,你就要帶,你看看,麻煩來了吧,躲都躲不掉。
我也不想帶,是他硬要來的。
好了,我不和你說了,明天你搬個地方住吧。
嗯。叢雅琴說。
如果這時敲門,叢雅琴會怎麼樣?盧林軍伸出手指,叢雅琴的腳步聲顯得碎亂而驚慌,開門一看是盧林軍,抹了抹胸口,是你呀!
你以為是誰呢?盧林軍說。
接著叢雅琴替盧林軍介紹,那個女孩名字叫鄒慧,是她的老鄉,她們是住一起的。又告訴鄒慧,盧林軍是她在去往康樂裏的汽車上認識的。盧林軍朝鄒慧說,很高興認識你。鄒慧說,我還以為那個什麼……小盧你坐,我給你泡茶。
晚上三個人打牌,還是跑得快,1角錢1張牌,這回輪鄒慧輸,好像叢雅琴跟盧林軍合夥好了來贏她的錢的,輸到最後,臉都紅了。
叢雅琴和鄒慧
叢雅琴和鄒慧都是貴州人,她們的友誼從初中就開始了。叢雅琴屬於發育比較晚的,和鄒慧坐在一塊,就像醜小鴨,因此她把所有的力氣都花到學習上,成績很好。她們是初二下學期成為同桌的,老師的意圖,是讓叢雅琴幫助鄒慧共同進步,為此叢雅琴的父母還找過老師,希望給叢雅琴調個位置,誰也不願意和差生坐在一起,但最後的結果出乎老師和家長的意料,叢雅琴和鄒慧結成了深厚的友誼,叢雅琴把作業給鄒慧抄,鄒慧則在班裏替叢雅琴出頭。鄒慧初二長到了1米56,在貴州山區,不拔萃也不行。上早操課的時候,男生們都喜歡看鄒慧,她跳起來,兩隻乳房一顫一顫的,像兩團火,把他們燒得熱血沸騰。
當然,鄒慧對男生們火辣辣的眼光是不感興趣的,誰老瞅著她她就跟誰瞪眼睛,那些男生便紛紛把頭低下去,鄒慧在心裏大笑,卻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鄒慧上學晚,在她的眼裏,這些男生像鄰居家的小孩,太淘氣、太不經事。
過完暑假,學校新來了個老師,姓李,據說是上海人,教她們物理。李老師戴眼鏡,他上課的習慣動作是不停地推眼鏡,好像眼鏡的螺絲永遠是敷衍著的,他推眼鏡的時候鄒慧在下麵偷偷地笑,李老師問她,你笑什麼?鄒慧站起來,說,老師,你為什麼不在眼鏡架上扣根繩子呢?一教室的人全都笑起來。李老師又推了推眼鏡,臉色有些潮紅,過了好一會才說出話來:下麵,我來給大家講壓力的問題。
鄒慧忽然覺得他好有意思好有意思。
鄒慧喜歡在物理課上搗蛋,原因很簡單,她希望有機會讓李老師單獨訓斥自己,但李老師的脾氣特別好,一個月喊鄒慧上辦公室也就次把次,而且不溫不火地給她講道理,問她,你這樣做,到底對不對?鄒慧坐在辦公室不作聲,心裏想,大城市來的人就是不一樣!又想,假如李老師將來娶了老婆,一定是妻管嚴。
時間在一天天過去,鄒慧在一天天的夢裏看到了老師,看到老師牽著她的手,走在金色的油菜花田裏。因為她常常在課上搗亂,這天晚上班主任周老師把她留下來,罰她坐在教研室,抄語文書第21課課文兩遍。天已經黑下來,鄒慧還沒有將課文抄完,整個學校隻剩下她一名學生,回家又要討父親的拳腳了。
周老師坐在她的對麵,他已習慣了與鄒慧的長期鬥爭,如果鄒慧幾天不動彈,他一定會覺得不正常。到了初二以後,鄒慧發育得珠滿玉潤,不但全校的男生喜歡,周老師也喜歡,因為留鄒慧在校的夜晚,無意中多了不少情趣,這對一個已鰥居10年之久的男子來說,是必不可少的力比多調節。周老師走過去,說她寫字的姿勢不對,他握住鄒慧抓筆的手,喏,應該是這樣。她的頭發裏有花的芳香,在這個夜晚的瞬間,擊倒了周老師。他的呼吸在她的發絲中間,他的手一把扣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按上了她的胸脯。鄒慧大叫起來,你幹什麼!雖然整個校園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不會有第三者聽到鄒慧的聲音,人民教師的神聖職責還是讓他鬆開了手。在某個時間,他們都愣在那兒,都不知道該幹什麼該說什麼,鄒慧感覺自己整個身體在向內縮、在坍塌,像一堆骷髏令她驚慌。周老師攤了攤手,說,老師是在愛護你,你不要對別人說。鄒慧又不是小學生,這樣的欺騙隻能說周老師不懂現在孩子的行情,鄒慧站起身,提起書包走了。
鄒慧走在回家的山梁上,她渾身發麻,腦袋是空的。周老師怎麼能這樣呢!因為這個夜晚,有什麼東西從她少女的身體中流失了。要告訴父親嗎?父親很凶,每次晚回來,父親就知道,一定是她犯了什麼錯,被留在學校,然後不分青紅皂白一頓打。那麼告訴母親?因為母親過於嘮叨,她很少主動跟母親說話。她想起那個教物理的李老師,那些從少女身體裏流失的東西本來也許應該是屬於他的,如果李老師這樣對自己會怎麼樣?還會大叫嗎?不會的不會的。當然李老師也不可能這樣的。
幸運的是,這天晚上,父親在二舅家喝多了,醉在床上,少挨了一頓板子。第二天鄒慧到學校,周老師上課時,眼光似乎不敢朝她身上瞅,這有點出乎鄒慧的想象,自己又不是毒蛇!有趣的是,從這天後,周老師再沒有留過鄒慧在校。
鄒慧很得意,她覺得,因為那天夜晚,周老師怕自己了,雖然她還不是很明白,周老師為什麼會怕自己。她愈加肆無忌憚地胡鬧,有時她會想起周老師那幹瘦而令人作嘔的爪子,她的胡鬧,就像在和這爪子見招拆招。最後老師們都懶得理她,包括李老師,都不讓鄒慧留校了。一段時間以後,鄒慧很失望,在放學的途中,她和叢雅琴談起李老師,說李老師本來應該在上海好好呆著,發什麼神經到山村來。叢雅琴說,都是教育扶貧搞的。鄒慧說,我聽說他明年就要回上海的。叢雅琴說,你是不是舍不得李老師走。鄒慧說,什麼舍不得呀!叢雅琴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喜歡李老師。原來鄒慧認為,叢雅琴除了學習成績好,在其他方麵都很弱智,今天她才知道,原來外表平靜的女孩一樣有著細密的心思。鄒慧說,你才喜歡李老師呢!叢雅琴說,瞧瞧,臉都紅了,也不害臊!鄒慧說,你再說,我捏死你!兩個女孩在山梁上奔跑起來。
就像許多個女學生暗戀老師的情節一樣,鄒慧和李老師之間,注定沒有開始更談不上什麼結果。在初三下學期,李老師的女朋友從上海趕來,然後李老師黃鶴一去不複返。鄒慧初三畢業後不久,到沿江城市打工。
叢雅琴上學比鄒慧早兩年,所以能這樣,是因為他父親在山村裏開了一家小雜貨鋪,生意還不錯。叢雅琴一直上到高三,成績都很好,村裏人為叢雅琴驕傲,這麼多年,終於有希望見到一個大學生了。
但是就在高三那年,一樁意外徹底粉碎了叢雅琴上大學的夢想。那天她正在上數學課,村民張大富過來,跟叢雅琴說,她父親得了急病,背過氣了。叢雅琴心裏一驚,急急忙忙地從山路上往回趕。
趕到家,父親已經醒轉過來,但臉色很蒼白,母親說,已經請村裏的王神婆看過了,是山鬼上身。現在王神婆回去拿法器,馬上就來。叢雅琴說,請神婆不行的,要請醫生。但她母親信鬼神,這個村裏的人生了病大多也是請的王神婆,大家都認為,醫生是解標不解本的,隻有王神婆,她是人民的大救星。這時父親的嘴歪著,想說的很多卻什麼也說不出,嘴角邊盡是白沫。母親很固執,叢雅琴也隻能抱著試試看的態度等待王神婆的到來。
王神婆穿著大紅的神袍,手裏拿紅布兜,她從兜裏取出白瓷碗,倒上清水,拿一根紅線在碗裏攪了幾下,在紅線的一頭拴上銅錢,另一頭拴在叢雅琴父親的脖子上。王神婆將手在烤爐上熱了,按在叢雅琴父親的胸前,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