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何菊失眠了。馮建國吻了她,不但吻了她,還摸到了她的奶,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罪的人,是一個不潔的女孩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馮建國的氣味仍在,怎麼洗也洗不掉,這種洗不掉的氣味又令她充滿懷想和幻想,他會娶我嗎?他會不會成為自己將來的丈夫?不,不會的,她將來的丈夫怎麼會是一個有著流氓行徑的人呢!她應該討厭他、遠離他,徹底不和他說話。
那個叫季林的上海人每個月都會寄錢來,有一次還和何菊在電話裏通了話,那天何菊第一次坐到校長辦公室,季林叔叔在電話裏不停地勉勵她,並且表示,隻要她能考上高中,一定會繼續資助她高中的全部學費和生活費。何菊覺得他是個好人,一定是神仙下凡,死後會升進天庭的。季林叔叔繼續說,你一定要認真學,將來要是能上大學,你的學費、生活費我也給你全包了。何菊說,那我太感激您了!季林叔叔說,你好好學習就是最好的感激方式。
以後的學習,何菊真的很用功,原因不僅僅在於季林,還在於,如果她能考上高中的話,那她就會去鄰近的一個鄉上學,就會過一種全新的寄宿生生活,就會遠離狐狸精遠離馮建國,也許後者才是最重要的。這些天來,她對馮建國真是煩透,她不知道如何去麵對他,一見到他心就會跳得痛,再這樣下去會死人的。她得逃。她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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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到何菊已是五年之後,馮建國出現在W市師範大學食堂中,何菊坐在他的對麵。這時是傍晚,西天像是被削了一刀,流光溢彩,透過窗玻璃,何菊的身影也顯得有些斑斕。你怎麼來的?何菊問。
你還記得幾年前我們走過的山間小路嗎?就是往南的那道。今天一大早,我就上了這條路,也不知道怎麼上的,反正是上了,就一路走下去,一邊走一邊還想,會不會真的發現狐狸精的老巢。當然,這隻是一個突然閃出的想法,其實我並不相信世界上有狐狸精,我說過。我一直走,發現這小路原來是有岔道的,後來我就發現了你說過的陷阱,它仍然在那兒,它的存在使我相信,走到你說的那條道上了。我繼續往前走,一直走,走到盡頭,突然發現山路被一堵圍牆擋住,我沿著圍牆轉過來,原來是W市師範大學的圍牆。就進來找你了。
馮建國說的話聽起來像一個奇跡,卻是不容懷疑的客觀事實,所以我們不得不說說W市師範大學,10年前它還在市中心,7年前因為擴校擴招,在八裏墩建了個新校區,大約在4年前,又由於市政建設,W市師範大學整個都搬到八裏墩了。八裏墩位於偏遠的郊區,坐23路市郊公汽要近兩個小時才能到市內。何菊懷疑地看著馮建國,真的嗎?
真的。馮建國說。這時的馮建國穿著過時的雙排扣西裝,頭發上卷,身上沾著一些草屑,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你有5年沒有回雷村了吧?馮建國繼續說。
是的,上高中以後我就沒有回去過。
為什麼不回去呢?我表叔老念叨你,說村裏就你一個人有出息。馮建國說。
可是……何菊突然不知道可是後麵應該說什麼,這些年來,她幾乎要把雷村淡忘了,而這種淡忘她不知道起始於何日何時。雷村落後、貧瘠,和村外的世界比起來,它就是屎克郎一隻。村長還好吧?何菊問。
還好,好得很。村裏正在搞旅遊開發,為此專門成立了一個興旺旅遊公司,表叔就是董事長兼總經理。他說了,隻要路一通,外麵就會有大把的鈔票湧進來。
何菊實在想不出雷村有什麼值得旅遊的。光禿禿的山,有什麼看頭呢?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馮建國顯出一絲得意,和蒲鬆齡有關呢!
蒲鬆齡?
馮建國抖落出一些和蒲鬆齡有關的傳說來,但何菊覺得這些傳說就是為了應和旅遊而添加的佐料,反正過去的事沒法考證,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馮建國又說村裏新近還發現了狐狸山、狐狸石,如何與真狐狸一樣惟妙惟肖。這時何菊想起王神婆來,她現在幹什麼?
她現在是興旺旅遊公司的說唱藝人,能說好多狐狸精的故事呢!馮建國說。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何菊就有些厭倦,而馮建國還在滔滔不絕,為雷村美好的前景指點江山。肖勁走過來,何菊站起,替馮建國介紹,說,這是我的男朋友。
哦。馮建國發現肖勁個子很高,也很帥,和他比起來,自己就是一小老頭。肖勁坐下,向馮建國伸出了那雙白得透亮的大手。馮建國介紹自己是雷村的,並且又將蒲鬆齡和狐狸攪在一起,隻有這樣,他才感覺到說話的優勢,甚至有點美國式的話語霸權。肖勁很友好,並且表達了對狐狸傳說的興趣,他還說起不久前聽來的一樁事,也是有關狐狸的,與W市第一中學一個姓顧的老師有關。當然,事情得從1994年說起,那時姓顧的老師還隻是和肖勁一樣年輕的W市師範大學的學生。
1994年的W市師範大學,周末的舞廳裏擠滿了蛇一樣的人。顧斌是被周培華硬拉來的,因此他並不急於變成一條蛇。他坐在舞廳的一角,有點貴族式的落寞。這樣落寞是有理由的,因為早晨他剛剛被他女朋友甩了,而最使他難過的是,他還沒有跟她上過床就被甩了,那麼長的時間,像做了一個深度夢,連一點餘味都很難撈到。他要了一杯橙汁,看左邊桌上的女孩,她和他一樣落寞,像兩個淪落天涯的人。舞曲一個接著一個,周培華落座,問,怎麼還不跳?
痿了。顧斌說。
天涯何處無芳草!不就為劉玲那妞嗎?你為她你這樣消沉你值嗎?你他媽的你這樣也算個男人!周培華說。
我過會兒跳。
來吧來吧,跳舞吧!周培華推他,再不跳,舞會就要結束了。
我會跳的,你先下去再熱熱,我馬上就來。顧斌說。
顧斌看中了那個馬尾巴女孩,他認定她是他的同類,是舞廳中的異族。走過去,他做了個請的手勢,但女孩歪了歪頭,說,對不起,我不會跳。顧斌順勢在女孩身邊坐下來,不會吧!
我真的不會跳。女孩說著就站起了身,往外走。顧斌像是中了邪,也跟著往外走去。女孩往後山走,顧斌也跟著往後山走。山間的路越來越窄,灌木的枝條戳得腿生疼,女孩突然又離了山間小路,拐進一片樹林,直到這時,顧斌才有些警覺,停住。
那女孩又轉頭回來,說,你不是一直在追我嗎?
是啊。
那你來吧。女孩露出嫵媚的一笑,顧斌反而更加不敢追過去了,說,我為什麼要來?
女孩又朝顧斌笑了一下,很純淨但真的是風情萬種。顧斌便什麼也不想,失了魂似的過去,摟住女孩。就是那個夜晚,他們有了美好的一夜。醒來後,顧斌見女孩又恢複了舞廳裏時的神態,問,怎麼啦?不高興嗎?
你真心喜歡我嗎?女孩問。
真心喜歡。
你不後悔嗎?
我有什麼好後悔的。
如果我是狐狸精呢?我是狐狸精你也不後悔嗎?女孩問。
終於說到狐狸精,馮建國和何菊都饒有興趣地等肖勁繼續說下去,但肖勁有些賣關子的意思。何菊有些不樂意了,說,不就是發生在後山嗎?那兒是學校的一個風景小區,怎麼可能有狐狸精呢!
肖勁說,現在它是風景小區,不代表它過去也是風景小區,1994年的後山,的確在學校的圍牆外麵,不信你到圖書館查查校史。
哦。何菊將信將疑。
你不要不相信,這事是我們係的周培華副教授說的,作為顧斌當年最親密的朋友,有很高的可信度。還有,顧斌與狐狸精的愛情曝光之後,有許多同學夜裏上後山,渴望與顧斌一樣的豔遇。其中有一個叫馬學良的,爬山時一不注意摔死了,這在校史上也有記錄。肖勁說。
好,我信。你繼續說吧。何菊說。
肖勁繼續說故事,大意是,顧斌與狐狸精的愛情持續了一段時間,那狐狸精還為他生下了一個狐首人身的女兒。但人狐終究難以成婚,所以那狐狸精領著女兒隱進深山,從此再沒有出現過。肖勁很有講故事的才能,顧斌與狐狸精的愛情一波三折,令何菊和馮建國唏噓不已。講完了故事,肖勁提議今天晚上到舞廳跳舞,馮建國本來不想去的,但一聽說那舞廳就是顧斌跟狐狸精相遇的舞廳,就來了精神。
W市師範大學內的舞廳,人群和音樂一道瘋狂,此時的馮建國,就像1994年的顧斌那樣落寞。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進舞廳,現在已不適應這種舞廳的環境。他坐在舞廳的一角,企圖嗅到一點狐狸精的味道。但什麼也沒有。他被這個舞廳遺棄了,同時也被何菊遺棄了。這些年來,他一直在想何菊,盡管他知道,何菊一旦飛出雞窩變成鳳凰,要成為他的妻子幾乎是不可能的。但他還是抱著萬一的幻想。他想,如果哪天遇到何菊,一定問問他,如果他還愛她,她是否願意嫁給他。如果她說不,他就立馬娶村裏的白娟做老婆。何菊跟肖勁在舞池裏親密擁抱,使他心裏紮針一樣難受。他站起身,也沒跟何菊打招呼,悄悄踏上了回村的路。他突然想白娟了,很想很想。
何菊和肖勁又跳了幾支舞,這才發現馮建國不見了,他去哪了呢?肖勁說,可能去找狐狸精了吧!何菊說,別瞎說,我們找找他去,在這兒他人生地疏,別出什麼豁子才好。兩人出了舞廳,在學校逛了幾個大圈,沒找著。何菊倒有些慌了,是不是出校了?
兩人出了校門,由於W市師範大學的安營紮寨,這裏攤販林立。何菊問了好幾個人,他們都說沒見過。肖勁說,他又不是小孩,可能有什麼事去了。反正是找不著,何菊也隻好認為他是有什麼事,寬慰自己的心,以使尋找停止。兩人往回走,一邊走一邊跟些小販討價還價,顯得很悠閑,完全把馮建國拋到腦後。何菊要買一棵意楊樹苗,肖勁不買。何菊說,才5元錢一棵,好便宜呀,不買就可惜了。肖勁說,你有沒有病,我們買了幹什麼呢?是呀,買它幹什麼呢?何菊突然想起肖勁晚上講的故事,說,我們把它買了,種到後山去,就是顧斌和狐狸精那個的地方。我們種上,再刻上名字,讓它為我們的愛情做一個見證。
女孩的浪漫有時就像流星,絢麗、讓戀人難以預料,肖勁也為何菊的想法感動,買了一棵意楊,再到宿舍裏拿了把水果刀,就趁著夜色,往後山去了。
這時的後山沒有什麼人,靜謐得如同天上明黃的月亮。肖勁拿著水果刀挖泥,何菊則在一邊把風,突然聽到“當啷”的一聲,很悅耳。什麼?何菊問。
我看看。肖勁小心地俯下身去,拾起,是一塊狐首人身的玉墜子。何菊接過,抹淨了,那玉墜白裏透綠,在月光下像一條河流在掌心流淌起來。她想起多年前找藥引子的事以及肖勁剛剛講過的故事,它們突然重合了。在這個重合的時刻,她覺得有許多東西要搞明白,諸如:你愛我嗎?馮建國怎麼走了?我怎麼來W市師範大學的?我是誰?
但她隻是問了這麼一句:顧斌是誰?
顧斌是誰?肖勁死勁抓了抓腦袋,他突然想不起顧斌是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