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菊走過來,父親以為女兒會重提上學,那麼他將提起一個名叫吳麗的女人,這個女人為了拜王神婆為師,每年年底都會送上一竹箕刨好的玉米仁,但王神婆表示,與鬼神通不是人人能行的,要有因果根。吳麗最終沒有成為神婆,幾年的玉米仁付之東流。孩子,王神婆能主動找上你,這是天大的福氣呀!但何菊什麼也沒有說,靜靜地坐在父親的對麵。
我明天就去王神婆那兒吧。過了半晌,何菊忽然說。
按規矩,學做神婆,吃住都得在師父家裏。剛開始學的是走步,名字叫神魂步,步伐與五行和九宮有關,至於到底怎麼個有關法,王神婆就說不出來了,隻說這是神事,是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步子扭來扭去的很複雜,扭到最後,何菊也覺出一些神婆的味道來了。接著便要學著請天兵天將了,王神婆讓她連走108步,然後眼觀東方天空,喊一聲:努米努米號,天神來到。
你看到天神了嗎?王神婆問。
不,我什麼也沒有看到。何菊說。
你看,這是五丁神。王神婆指著東方的天空說,五丁神穿著明黃的袍子,拿著紅幡。
你看到天神了嗎?幾個月後的一天,王神婆問。
啊,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五丁神穿著明黃的袍子,拿著紅幡。何菊說。
孩子,你的天眼開了。王神婆笑起來,露出兩顆發黑的牙齒。
王神婆家離自家還有兩道山梁,所以何菊回家的機會並不多。有時她會想家,想父親和故去的母親,當然還會順帶想起那隻在葬禮上出現的白狐狸。王神婆說,害她母親的那隻狐狸精已經離了雷村的地階。何菊問,它會回來嗎?王神婆說,這裏是它的老巢,它一定會回來的。何菊就默默想,等我修好了神道,一定要捉你祭母親的墳。
狐狸精回老巢是在一個夜晚,那天何菊睡得很實,絲毫沒有意識到它的到來,王神婆將她叫醒,說,快跟我走。何菊便懵懵懂懂地跟她走,到得家中,隻見父親躺在床上,臉上很燙,見到何菊,露出艱難的笑容。王神婆說,還是那隻狐狸精,它又回來了。王神婆讓何菊守在家中,自己在門外作法。父親抓住何菊的手,說,她來找過我了。
誰來找過你了。何菊問。
你母親,你母親來找過我了。父親說。這時何菊父親的腦袋是清醒的,盡管他的身體很難動彈。他給她講何菊母親回來的故事,兩次都在晚上。一次,他剛剛入睡,就聽得窗子“嘎”地一響,他睜開眼睛,發現窗子開了,冷風灌進來。他想起身,卻發現身邊坐著一個人,背著他。這樣的背影再熟不過,是何菊母親。她來找他,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體的。何菊父親問:你怎麼來了?何菊母親不答,隻聽窗子又“嘎”地一響,她消失,而窗戶重又關上了。以後的日子,何菊父親一直等待著何菊母親的重新光臨,她一定有什麼事要跟他說,她不說出來是不會甘心的。果然,何菊母親再次來了,隻是她依然什麼話也不說,坐在他旁邊,臉色像月亮一樣白。何菊父親說,你有什麼事就說出來吧,你不說出來我會不甘心的。何菊母親搖了搖頭,那意思,她是不可以說話的。何菊母親握住他的手,淚水滴在她白藕樣的手臂上,直淌到他掌心。你說出來吧!何菊父親說,淚水也已流了下來,和鬼魂的淚水合在一處。何菊母親就用手指在他掌心寫了“讓女兒上學”這幾個字。何菊母親不見了。何菊父親的這番話讓何菊更加相信,那是狐狸附著在母親的魂靈上,“讓女兒上學”無非是狐狸不讓她學神道的籍口。何菊握住父親的手,說,爸,你會好起來的。
王神婆在外麵作完了法,回到屋裏,說,那狐狸精已跑了。又在何菊父親的床下放了釘耙、鋤頭等鐵器,狐狸見了鐵器是要逃的。王神婆布置完這一切,就自己回去了。
到了第三天,父親高燒沒有退,反倒口吐白沫,人事不清起來。何菊心下有些惶急,便想去請師父來。走到半路上,遇見村長,村長說,正想找你呢,市裏派出了反封建反迷信宣傳小分隊,村裏所有的神婆都是一定要去的。何菊問,我師父也去了嗎?村長說,去了,坐在村委會的場地上呢。何菊就跟著村長走了。
村委會的場地上果然坐了些人,宣傳小分隊的演出也早已開始,馮建國醫生披了件狐皮外套,假裝是一隻狐狸,剛剛從山洞裏出來,唱:
我本是狐狸一隻,咿兒喲
村人當我是神仙,咿兒喲
春天我在村上屙了一疙瘩屎
秋天有人奉上了神仙台,咿兒喲
……
馮建國的表演讓何菊感到惡心,她別過臉去,馮建國還在“咿兒喲咿兒喲”地唱,沒完沒了。王神婆湊過來,對何菊說,這麼唱,是要遭報應的。何菊“哦”了一聲,她似乎並不願意王神婆說這樣的話。馮建國從場上走下來,坐到何菊的旁邊,聽說你父親病了?
是的。何菊說。
等演出完了我給你父親看看。
不用。
要相信醫生!馮建國的眼睛盯著她,兩道目光像兩根繩索,勒住了何菊的脖子,使她產生一瞬恍惚,她幾乎就要苟同於馮醫生的說法,但她沒有。我父親是被狐狸上身了。何菊堅定不移地說。
演出結束後,王神婆跟著何菊急急地趕路。但當她們趕到時,何菊父親已經沒有一絲氣息,何菊伏在父親身上,悲慟地大哭起來。王神婆撫了撫何菊的發,說,孩子,我們會找到它的。何菊說,我一定要替父母報仇。王神婆說,會的會的,隻要你跟著我,修的法力大了我們就會捉住它的。
把父親和母親葬到一處,何菊就鎖了自家的大門,一心一意地跟王神婆學法術去了。
3
雷村也有民兵,其職能相當於城市裏的人民警察。事情就發生在1995年夏天的某個早晨,何菊正在屋裏學著製化符水,兩個民兵就進了門,他們一個架起王神婆一個架起何菊,王神婆後來被扔進市拘留所接受再教育,而何菊則被帶到了村長家裏。
村長成了何菊的臨時監護人。
村長問:你還想不想上學?
何菊說,我不想上學,我隻想做神婆。
村長說,你不想上學也得上學,你已經進了國家的希望工程了。
何菊說,我不知道什麼希望工程,我隻要做神婆,我要捉狐狸精,為父母報仇。
這時馮建國就從裏屋出來了。馮建國說,你一定要上完初中,完成國家的九年製義務教育,不上是不合法的。他說得斬釘截鐵,他說完何菊就像一根樁子栽在地上,剛才她還跳著蹦著要做神婆呢!馮建國說完就走了,村長看何菊愣住,敲敲她的頭,娃兒,沒事吧?
沒事。何菊說。
村長說,你看看,村裏還有哪個神婆敢做法事,連你師父都被抓了,還有誰敢!接著村長從懷裏掏出一張信封,說是一個名叫季林的上海人資助了她,上麵有季林的地址。何菊把信封接過來,村長顯得很高興,娃兒,你一定要寫信給季林叔叔。
何菊還得重上初二,巧的是,林玲因為成績不好留了級,更巧的是,她們又坐到了一起。重新回到課堂的何菊對課本有些生疏,好在她過去成績一向很好,很快把丟失在狐狸精那兒的書本知識找回來,第一趟單元測驗,她全班第二。
在前麵我們說過,馮建國是村長的表侄,他就住在村長家裏,雖然在何菊心目中他是一個多麼成熟多麼神秘多麼城市化的男子,但其實1995年的馮建國也才20歲,他畢業於市裏的一所衛生學校,因為認定農村醫療有著良好前景而來到雷村,但事實上,理想總是吊在頭頂的桃子,有一段時間他悶悶不樂,但何菊的到來改變了他的心情。村長家有五間正屋,何菊住最西邊一間,馮建國住最東邊一間,盡管有一段距離,但距離等於零,因為村長家裏無處不彌漫著少女何菊的氣息。馮建國就在這樣的氣息中想入非非,想起衛校和他戀過的女同學以及他們上床的情景,在那些濕漉漉的帶著草地月亮昆蟲的情景中,女同學換成了何菊。馮建國以為,假設他將來在雷村落戶,何菊是唯一的妻子人選。就像馮建國之於何菊,何菊之於馮建國有著同樣的吸引力,她是一個謎,她成績優異,卻因何走入神婆的歧途?
但何菊並不和他多說話,在他的麵前,她像隻兔子。有一天,馮建國忽發奇想,他要嚇嚇她。他用白頭巾將頭蒙住,在夜晚出現在她的窗口。山村人的窗子都是留個窟窿,然後用蛇皮袋剪下糊住。馮建國掀起蛇皮袋窗簾的下麵,把頭伸進去,像隻發情的狐狸吼叫起來。何菊就從夢中驚醒了,她看到了蒙麵的馮建國,一骨碌起來,拿起懸在床頭的桃木劍,就向門外奔來。
馮建國原本以為,何菊醒來後看到他,腿會嚇得麻酥掉的,但何菊掀起被子追出來,這實在出乎意料,趕忙從屋後小路繞過逃了。
第二天早晨,何菊向大家說起她昨天遇到了狐狸精,是白狐狸精,是害了她媽又害了她爸的狐狸精,現在又想來害她了。但村長和村長老婆都覺得是無稽之談,原因在於村長和村長老婆都是那種一睡去就打鼾就像死豬的人,昨天你是不是做惡夢了?何菊說沒有,我清醒著呢!又問馮建國:你相信嗎?昨天我真的遇到了狐狸精。馮建國笑了,這世上根本就沒有狐狸精。何菊說,那不是狐狸精又是什麼?我明明看到的。
在以後的日子裏,馮建國愛上了這樣一種遊戲,他隔三差五地出現在何菊的窗前,倏忽又消失無蹤。在這樣的影響下,何菊的成績不可能不掉。有一天,她對馮建國說,你跟我去卡肯山吧!
我知道,狐狸精的老巢就在那裏,我們去把它端掉。何菊說。
你為什麼要喊我去呢?馮建國問。
因為沒有人相信我,但是我要用事實證明,這世界上真的有狐狸精。何菊說。
何菊背著個黃包,兩個人沿著山間小路一直往南走。在某一天的夢境裏,神告訴她,狐狸精的老巢就在當年她丟失狐狸玉墜的附近。繼續向南走,還沒有找到那個曾經到過的陷阱,路兩邊好像也有一些變化,難道我走錯路了?要不就是鬼打牆。這時天漸漸黑下來,何菊到底是女孩子,有些心虛,說,我們向回走吧。馮建國拉住何菊的手向回走,好像很自然,他就拉住她了,一些非份的想法在拉住她的手之後才飽漲開來,它們像漫山的灌木伸展開來,直戳得他心癢癢的。這時何菊腳下滑了一下,馮建國便趁勢將她抱住,他的嘴唇很快印上了她的嘴唇,他說,我喜歡你!
再說何菊,我們知道她出生於一個貧瘠的山村,與電視劇和言情小說無緣,盡管她由於青春期的到來有著某種無可明狀的衝動,但當這種衝動轉化成具體行為時,具體行為就變成了流氓行徑。何菊一下子推開馮建國,而這時馮建國的一隻手正撫在她的乳房上,那團堅挺的柔軟多麼令人神往!何菊鐵青著臉,說,不要耍流氓!然後她像一隻兔子在山路上奔跑起來,飛快,把馮建國遠遠地拋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