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上課、下課,他總挺著身子,急匆匆地直線行進於教室、宿
舍、辦公室三點之間,對別人的奔忙,他連扭頭左顧右盼也不。
晚上,更不見“冒煙”。房門前有塊空地,也未得到他的充分利
用,隻點了一窩番瓜。
這棵番瓜,他又不花功夫澆水、施肥,四麵被房舍遮擋,光
照不足,僅僅結了一顆根瓜,長得比老碗大不了多少。到了秋
後,這顆瓜卻熟得金亮,金亮、仿佛一疙瘩蔗糖結晶,惹得許
多人眼饞。我暗自慶幸:胡老師也可以“冒煙”了。
由於做著當作家的夢,我不僅特別喜歡他的課,還常常到
他那兒去請教寫作知識,借閱文學名著,或送篇習作尋求指導。
他很樂於給我“吃偏碗飯”,孜孜不倦地給我的美夢添色加彩,
而且傳授他抗饑餓的先進經驗。他說:“關鍵是不要在開飯時間
之外想到吃。肚子一餓,趕快拿書,或坐或躺,認真閱讀,腦
子裏就隻有書裏邊的事了。一讀出味道來,更會把什麼也忘得
幹幹淨淨!”
入冬的一天,他在院子碰見我,問:“今天學《送東陽馬生
序》,你怎麼缺席?”我訥訥地說:“昨天上體育,我胳膊一軟,
從雙杠上翻下來了……”他沒再提缺課的事,沉默了一陣,說:
“今晚下了自習,到我房間來吧!我請你吃番瓜!”
我的天!那年月,誰要送人一碗菜湯、幾口白饃,是要被
記一輩子好處的。請人吃一頓番瓜,無異於現在請人吃一桌酒
席。況且我是有負於他的窮學生哩!他的邀請,使我想到了周
末為我掙番瓜糊湯的父親,然而他又不同於父親……反應太複
雜了,發瓷地站著。他重複說:“真的,我門前收的那顆番瓜,
平時沒爐子,一直擱著哩!”
下了晚自習,我來到胡老師的房間,幫他通旺烤火爐子,洗
好鐵鍋,擦亮小刀,就照他的指點,從床下的小木箱上去取那
顆金貴的番瓜。
我小心地伸出雙手,一下子就把香瓜端上了。但這一瞬間,
一個不祥的預兆傳入我的大腦:番瓜怎麼輕飄飄的?端到電燈
下,我傻眼了:瓜的一側被老鼠打了洞。瓜裏的籽呀、肉呀、瓤
呀,全被老鼠吃得精光,僅僅留下一個金黃色的幹殼。我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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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白,精明的農婦,總把番瓜藏在甕裏。而隻知治學教書的胡
老師,卻……
胡老師望著空瓜殼苦笑了:“來吧,來吧,咱們還是補課!”
我扔掉瓜殼,拉了凳子,坐在他的對麵,漸漸沉入明代散文家
宋濂幼時刻苦讀書的艱難環境之中……
這頓番瓜雖未吃成,我卻體驗到了人世間一種超越父愛的
偉大感情,而且深深地懂得,人活在世界上,還有比生存更崇
高的追求。在這種崇高的追求中,胡老師和父親一起,激勵著
我,鞭策著我。
(原載一九八五.九.十五日《教師報》,題為:《父親·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