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石頭,圓石頭
我的家鄉在渭河與韋河夾起的磧石
原上。磧石原其實無石,遍地是黃土。小
時候在田野或墳地裏撿塊光滑的小石
頭,便是稀罕的玩具,珍藏在衣兜裏,直
到衣兜被磨出洞來。石頭遺落,還要後
悔半天!還有,砌房簷台兒的是一溜石
頭,這些人老幾輩子積攢下來的圓形、扁
圓形物,像農家炕上的枕頭,沒多大用
場,一個挨著一個,堆在這兒,雨天抵
擋房簷水對牆根的浸淫,晴天便成了坐
人的矮凳。坐在上邊吃飯,坐在上邊幹
活,我從毛孩子坐成了小夥子,便認定
天下石頭都是圓的。
十四歲開始上北山腳下的周公廟讀
初中,我第一次走下北坡,跨過瀋河上遊
的支流。那露出水麵的列石,藏在水下
的卵石,像河水一樣清澈、晶瑩。河水叮叮咚咚地流淌不息,圓
圓的卵石便像一隻隻色彩斑斕的金魚躍動,逗得人真想伸出手
去撈它一掬。這童年的記憶,使我幾十年後去南京開會,買了
一袋雨花石回來,放在水盆裏看得如癡如醉。
十七歲考入岐山中學,遇上大煉鋼鐵,我隨鋼鐵大軍下南
坡,渡渭河,到秦嶺腳下的石頭河邊安營紮寨淘鐵砂。嗬,石
頭河,真是石頭的世界!大如蒲籃、牛犢,小如西瓜、饅頭的
石頭,白花花一片,圓頭圓腦、密密麻麻·擺滿了從秦嶺到渭
河數裏長的寬闊河灘,仿佛遍天下的石頭都來這兒集合。那是
初冬季節,變小變細了的河水,再也奈何不得它們,隻能在石
頭間鬥折蛇行,匆匆趕路,明明滅滅,躲躲閃閃,仿佛。隋這些
圓家夥把它們攔住。
石頭就是圓的,還會有什麼懷疑嗎?
幾十年的光陰眨眼溜走。去年,忽生攀登秦嶺主峰太白山
的興致。順石頭河逆流而上,奇峰異景,使看慣了灰色樓房的
眼睛大開境界。走到半山腰的急轉彎處,見一寫有“石海”二
字的路標。順著木牌望去,果然看見滿眼翠綠之中,黑鴉鴉一
片石頭,仿佛正從天上往下傾瀉猛地凝固在半虛空中,擁擁擠
擠,重重疊疊,無際無涯,歎為觀止。我驀地發現,這茫茫石
海中,大如屋、小如鬥的石頭,競沒一塊是圓形或扁圓形。它
們雖說並非方方正正,卻塊塊有棱有角。唔,到了石頭的故鄉,
方知石頭與圓無緣,不僅徹底動搖了我半個世紀關於石頭的印
象,而且使我對自己總按習慣判斷事物深感慚愧!
細細一想,這幾十年中登臨過許多大山,曾多次看到過采
石場的情景:轟然一聲,那些從山體上炸落的石料,有哪塊是
圓的呢?也曾多次見到過山體崩塌的景觀,嘩啦啦從岩頂離析
的石頭,又有哪塊不方呢?但童年留給我關於石頭的認識太根
深蒂固了,每每看到這些方石頭都忽略過去,或者就根本沒有
與圓石頭的概念相聯係,相比較!
原來不管冰川的腐蝕,還是風雨寒暑的風化,石塊從大山
母體上降生的時候,都是棱角分明的。但深山溝太寂寞了,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