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眼裏逃出的生命 奮鬥之路
結束了“假女子”的生活,告別做飯、烙鍋盔的案板、鍋
台,考進五裏外的完全小學讀五年級的時候,我整整十二歲了。
開學的日子一到,又當爹又當娘的父親,從車站的寄賣商
店買回一條又薄又小的舊被子,拆洗了一下,又熬夜洗補了我
的衣服、鞋襪,打整成了一個小白包袱,踏著晨曦送我上路。
清晨的空氣,像用蜜炙過一樣香甜。被秋莊稼淹沒了的路
上,鋪蓋著綠革。金黃的蒲公英和紫藍的野菊花,正倔強地開
放。草葉上的露珠,在朝霞中像金豆兒滴落。我小心地抬腿動
腳,跟爹走去。村莊漸漸遠了,遠了,終於被秋禾完全遮住。
兩年來,和哥哥一起賣鍋盔,我沒有一天不想學校,但真
要離開陪我長大的破屋小院,心裏卻有股說不出的滋味。八十
歲的婆婆,什麼也看不見,癱在炕上,讓哥哥一個人經管,誰
給他做伴、幫忙呢?爹要下地,誰給他做飯呢?我第一次出門
離家,心靈被難割難舍的感情衝擊著,老想哭……
爹在前邊走著,像五年前第一次送我上一年級一樣,隻管
叮嚀個沒完沒了。還講著“頭懸梁、錐刺股”的故事,不時呼
喚我:“走快點!”
爹先領我到一個遠親家去認門,然後才去學校。我進去報
名,出來的時候,他把一枝紅杆子的鋼筆遞到我手上。那鮮麗
的光澤,把我的眼睛照亮了。長這麼大,我隻在老師的衣兜裏
才看到過這逗人的東西。羨慕過,僅僅是眼熱罷了。連吃飽肚
子也要流盡汗水的年月,哪能買得起這玩意兒?買被子也是貸
的款呀!我知道爹兜裏沒有錢,隻帶了點麩皮來,是想賣了稱
旱煙的。
我激動地攥住鋼筆,問:“你稱旱煙了沒?”
爹說:“不稱咧!賣了麩皮,我看人家學生娃都買這東西
就給你買了枝……。”
說完,爹又叮嚀了一番,離開我走去。我握著筆,望著他
消瘦的背影,一動不動。他順來時走過的路走著,走著。我看
見他幾次都想回過身來,但隻是稍微一停,就又匆匆邁步了……
直到爹的背影被秋禾遮住,我才被鈴聲召進了學校。
學校的一切,對我這鄉間來的野孩子都是陌生的,新鮮的。
教室三座連成一排,又長又寬,兩邊開滿明亮的拱形窗戶;辦
公廳高大富麗,簷下八根廊柱肅穆而莊嚴;操場寬闊平坦,沙
坑、杠架、球場,無處不歡聲琅琅;有那麼多老師,莊重、親
切而彬彬有禮。
買書了,上課了。除了語文、算術,還有我從未聽過的曆
史、地理、自然,又有饒有趣味的體育、音樂、美術。每一門
課程,都給我打開一個奇妙的天地。過渡時期總路線的宣傳,第
一個五年計劃的宏偉目標,有趣的少先隊活動,生動的球類、歌
詠比賽……無不召喚和激勵我為祖國、為人民去艱苦奮鬥!
但奮鬥之路並不是鋪滿鮮花的坦途,生活也絕非從此全是
蜜糖釀成。當我從校門走出,踏進吃飯的遠親家門時,等待我
的,卻是冰冷的臉孔、嗬斥的聲音!
每天放學回“家”,我總是照爹那句“娃娃勤、愛死人”的
格言去做,燒鍋,絞水,掃院,喂豬,等全家老老小小都端上
了碗,才去抓筷子,加上我耳朵有些背,女主人便把我當成了
傻瓜。她雖然被我稱呼“婆婆”,卻從限製我吃饃開始,故意把
飯舀稀。後來就命令我不停地幹這幹那。常常用女高音的嗓門
響亮地嗬斥道:“你吃那麼多,餓死鬼掏腸子哩嗎?”“你嘴抹一
把就走,我生米做成熟飯,喂豬哩嗎?”……
這樣,她的模樣在我眼中越來越難看了:大個子、粗身子,
走路顛著一雙小腳,像大木桶上裝了不相稱的細撐。頭發如火
烤過似的焦黃、卷曲,亂糟糟不守秩序。而卷發托出的胖臉,則
像剛喝過酒一樣發紅。加上像銼刀挖成的三角眼,常常使人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