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眼裏逃出的生命 在小社會裏(1 / 3)

針眼裏逃出的生命 在小社會裏

學校也算得一個小社會。楊先生管理這個小社會的辦法,除

了訓話、體罰,還有一手,就是培養爪牙,組成統治階層,就

像當時農村的保、甲長一樣。這些人大都家庭富足,學齡長、個

頭大,我們這些充當可憐百姓的學生都稱他們為“大學長”。

大學長們依仗楊先生的威勢,常常無事生非地撕破別人的

課本作業,平白無故地打人罵人,好像他們是皇帝的親孫子似

的。楊先生一上街趕集,他們的權力更是至高無上。

天熱的時候,大學長喜歡當“老爺”,讓小學生手挽手組成

“花轎”,抬著他們在校園裏遊轉。力單沒勁的,就強迫爬在地

上,讓他們騎“馬”揚鞭,“得兒、得兒”地抽打屁股玩樂。

寒冷的冬天,我們衣衫檻樓的同學,提了陶質火罐,裏邊

放了米糠,點火取暖,還常常放在地上,烘烤沒棉鞋穿的雙腳。

大學長大多有閃亮的黃銅手爐,一不高興,就嫌我們的火罐煙

霧太大,一個個踢翻在地。罐倒火滅,凍得我們瑟瑟發抖,牙

關格格打架,他們就樂得手舞足蹈。

那時候,我不僅沒有棉鞋,連單鞋也常常是前頭露趾、後

頭斷幫呢!一個刮風下雪的日子,我的火罐被弄滅以後,凍得

我十個腳趾頭就像從腳板上脫落了一樣。

我正感到揪心地凍疼,身後的同學輕輕把我一戳,用下巴

往地下一點。我一看,是他把自己的棉鞋脫下來,悄悄踢給我

了。

那雙棉鞋,是大人穿過的,又破又大,像隻小船,鰱邊塞

滿了套子。但在我眼前,它卻是一個救命的火罐。我趕緊把十

根紅蘿卜似的腳趾,伸進這帶著他體溫的鞋口,一股熱流,恒

注滿了全身。我感激地望著池,真想叫聲親哥哩!

從此以後,我倆便成了最要好的夥伴,而且約定:不管旁

人怎樣,自己一定要用功讀書!

楊先生上街趕集時,別人賭錢、壘法台,我倆躲到僻靜的

角落去,一起背書、複習功課、互相考問生字。常常是把課丈

從頭背到尾,就一起玩“走窯兒”的遊戲。這種遊戲,是把小

土蛋放在小方格裏當“銀子”互相輸贏,很有興味。

有時,為了逃避大學長的欺侮,他就叫了我,躲到較園裏

的菩薩殿去。菩薩殿裏曾經住過一家從河南逃出來的叫化,孩

子名叫小毛,全家都餓死在裏邊了。同學們說菩薩殿裏有

“鬼”,都不喜歡上那兒去玩。因此,別人常常找不見我倆。

我的小夥伴卻不管這些。他說:“鬼到晚上才出來,白天不

怕!”他還要我猜一猜,殿裏的菩薩,為啥盤腿坐在蓮花座上,

閉著眼睛?我說:“菩薩坐累了,打瞌睡!”他搖搖頭。我說:

“這兒一年四季香燭不斷,菩薩和人一樣怕煙熏!”他又搖搖頭。

我動了半天腦筋,想起念佛的婆婆,說:“猜中了,猜中了!一

定是念佛的老太婆太多,吵得菩薩心煩啦!”

他撲哧一聲笑了:“聽我說吧,逢初一,遇十五,年輕媳婦

們都到這兒來祈子,菩薩得好好想一番,該給誰家送子合適!因

此,眯著眼睛思量個沒完沒了!”

可不是,順著他的手指,我看見塑在八根石柱上的男孩子,

小牛牛全讓那些急著早生貴子的婦女們偷去吃掉了。這些孩子

也有不幸的遭遇,喚起我們深深的同情。小夥伴提議我們和點

尿尿泥,為他們各捏一個牛牛,我立即同意了。我們嚴肅認真

地幹著這件神聖的好事,心裏充滿了自豪的情感。

我們這些平靜而有意義的生活,總是持續不久的。大學長

不知是從楊先生趕集提回來的肉菜上受到了“教益”,還是從戲

台上臣民們向皇帝進納貢品得到了“啟示”,有一天,竟突然宣

布,全校同學必須每人偷一個雞蛋來,供他們解饞。

小夥伴堅決不同意。放學路上,他對我說:“偷東西,是賊

娃子,知道嗎?”他還給我講了他從外婆那兒聽來的故事,說是

一個小孩,受了娘的教唆,從小手腳不幹淨,長大變成了江洋

大盜,被判罪殺頭。臨刑前,他醒悟過來,明白是娘害了他,說

想吃一口奶,就把娘的奶頭咬掉了。講完以後,他說:“看,小

時偷根針,長大會偷牛哩!咱不幹!”

可是,大學長卻改派我們偷一杯油、一把鹽,而且威嚇說:

偷不來,要狠狠懲罰!

但是,家裏連燈都點不起,哪兒有油?鹽也是來之不易的,

一鬥麥子才換幾斤呀!我又怕大學長們的欺侮,還是膽顫心驚

地偷了一小包鹽末,順著牆根往出溜。

爹見我神色不正,擋住聞:“手裏拿的啥?”

我口裏編不出詞兒,結巴了半天,才說:“是,是饃蛋兒!”

爹奪過去一看,脫了鞋就在我屁股上狠狠拍打。打過以後,

又讓我端端正正地跪在屋地上。他說:“記住!塵世上,最壞的

莫過於做賊說謊!”又要我起誓,永遠不做這類壞事。

這事召來了大學長對我的忌恨!

一天,壘完了法台,一個大學長走到我跟前,說:“叫你偷

鹽挨了打,怪我們不好!從今往後,咱們和好吧!”

任何自我批評,都是令人感動的,況且他向我伸出小拇指

哩!我看他很誠心,也伸出小拇指去,和他勾了一下,一齊說:

“小拇小,三年好!”勾罷手,他從衣兜掏出一把鍋盔饃渣,自

己吞了一口,其餘倒在另外一隻手裏,遞過來說:“咱倆好!我

給你嚐嚐這!裏頭有黑芝麻,真香!”

對這種友好的表示,我接受了,一把向嘴裏倒去。我的夥

伴看見了,跑過來伸手就擋。但那把鍋盔饃渣,卻已溜下了喉

嚨。

他望了大學長一眼,說;“剛才有人叫我吃,我就沒吃,你

——”他的話沒落點,“咕”地一聲,我大口大口吐起來。霎時

間,整個內髒都向上翻卷,腸子肝花一齊向喉嚨擁動,我閃著

淚花吐了一灘黃水,仍然嘔個不住。

這夥大學長們,圍了一圈,笑得彎了腰:“哈哈,看這小子

耍把戲哩!”“嘻嘻,這小子餓極了,吃肥皂渣哩!”……

為了這件事,大學長們開心了好多天。同伴們嚇得紛紛給

大學長拿麻花、白饃。有人還把家裏的古董玩物偷來相送。我

倆卻更加不願意為他們進貢了!

一個晴朗的晌午,楊先生上街趕集,大學長們擠眉弄眼地

竄來竄去,這兒嘀咕一陣,那兒嘀咕一陣。同學們不知他們又

要做出什麼,一個個提心吊膽,眼睛裏充滿了驚恐的神色,口

裏嗚啦著《國語》,心裏卻打著小鼓。

突然,一位大學長製止了讀書聲,把所有的人趕進教室,宣

布說:“今日,學校裏出了賊,把兩個銅墨盒偷去了。大夥要檢

舉!把賊尋出來,吊到梁上去!”

這等於把一顆定時炸彈扔進了教室。同學們你望望我,我

望望你,臉上轉顏失色,個個六神無主。有的趕快查看自己的

書包、桌鬥;有的認真地咒罵這賊太壞、太狠;有的疑惑地搖

頭、擺眼。

我和小夥伴甚至連自己的每一個破衣兜都翻過來了,互相

問:“你見賊了嗎?”“這是咋回事呢?”又互相搖搖頭,但不由

得心裏惶惶不安,眼皮也突突直跳。

有人大聲提議:“現在趕快搜查!身上、桌鬥、書包,都搜

查!”

這個主意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擁護。為了趕快從這顆定時炸

彈前逃脫,誰也願意被搜一遍,哪怕脫個光屁股哩!我倆也喊:

“搜!搜!”

可大學長們詭秘地笑笑,說:“不需要搜,我們會看麻衣相,

賊已經發現啦!就等他自己認罪坦白!”他們還裝模作樣地在教

室走一圈,狡猾、詭詐的眼光,像鬼火似的,在這個臉上閃閃,

在那個臉上晃晃,說:“過一會兒再公布,現在解散!”

同學們駭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個像丟了魂似的,走出

教室。小夥伴拽我一把,說:“咱們到菩薩殿去‘走窯兒’吧,

管他的!”

提起“走窯兒”,我自然高興了。那一堆當“銀子”的土蛋

兒,贏個滿罐,輸個精光,雖然不能增加或減少財富,卻能為

我們帶來快樂。現在,正需要它趕走罩在我們身上的恐怖陰影

哩!我倆在院子裏揀了一堆土蛋兒,雙手掬著,向菩薩殿溜去。

剛剛踏進後殿,兩個大學長衝上來,手裏舉著兩個銅墨盒,

喊:“抓住啦!把賊抓住啦!”一夥大個子,躲在門背後猛的擁

上前,扭住找倆胳膊。我們萬萬沒有想到,菩薩殿這個最講

“善”的地方,成了他們製造“惡”的場所,不馴服地抗爭著。

特別是小夥伴,又踢又蹦。怎奈寡不敵眾,是非難明,被抓進

教室。他們揚揚墨盒,說:“看,捉賊捉贓,這是兩個碎賊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