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眼裏逃出的生命 在小社會裏
學校也算得一個小社會。楊先生管理這個小社會的辦法,除
了訓話、體罰,還有一手,就是培養爪牙,組成統治階層,就
像當時農村的保、甲長一樣。這些人大都家庭富足,學齡長、個
頭大,我們這些充當可憐百姓的學生都稱他們為“大學長”。
大學長們依仗楊先生的威勢,常常無事生非地撕破別人的
課本作業,平白無故地打人罵人,好像他們是皇帝的親孫子似
的。楊先生一上街趕集,他們的權力更是至高無上。
天熱的時候,大學長喜歡當“老爺”,讓小學生手挽手組成
“花轎”,抬著他們在校園裏遊轉。力單沒勁的,就強迫爬在地
上,讓他們騎“馬”揚鞭,“得兒、得兒”地抽打屁股玩樂。
寒冷的冬天,我們衣衫檻樓的同學,提了陶質火罐,裏邊
放了米糠,點火取暖,還常常放在地上,烘烤沒棉鞋穿的雙腳。
大學長大多有閃亮的黃銅手爐,一不高興,就嫌我們的火罐煙
霧太大,一個個踢翻在地。罐倒火滅,凍得我們瑟瑟發抖,牙
關格格打架,他們就樂得手舞足蹈。
那時候,我不僅沒有棉鞋,連單鞋也常常是前頭露趾、後
頭斷幫呢!一個刮風下雪的日子,我的火罐被弄滅以後,凍得
我十個腳趾頭就像從腳板上脫落了一樣。
我正感到揪心地凍疼,身後的同學輕輕把我一戳,用下巴
往地下一點。我一看,是他把自己的棉鞋脫下來,悄悄踢給我
了。
那雙棉鞋,是大人穿過的,又破又大,像隻小船,鰱邊塞
滿了套子。但在我眼前,它卻是一個救命的火罐。我趕緊把十
根紅蘿卜似的腳趾,伸進這帶著他體溫的鞋口,一股熱流,恒
注滿了全身。我感激地望著池,真想叫聲親哥哩!
從此以後,我倆便成了最要好的夥伴,而且約定:不管旁
人怎樣,自己一定要用功讀書!
楊先生上街趕集時,別人賭錢、壘法台,我倆躲到僻靜的
角落去,一起背書、複習功課、互相考問生字。常常是把課丈
從頭背到尾,就一起玩“走窯兒”的遊戲。這種遊戲,是把小
土蛋放在小方格裏當“銀子”互相輸贏,很有興味。
有時,為了逃避大學長的欺侮,他就叫了我,躲到較園裏
的菩薩殿去。菩薩殿裏曾經住過一家從河南逃出來的叫化,孩
子名叫小毛,全家都餓死在裏邊了。同學們說菩薩殿裏有
“鬼”,都不喜歡上那兒去玩。因此,別人常常找不見我倆。
我的小夥伴卻不管這些。他說:“鬼到晚上才出來,白天不
怕!”他還要我猜一猜,殿裏的菩薩,為啥盤腿坐在蓮花座上,
閉著眼睛?我說:“菩薩坐累了,打瞌睡!”他搖搖頭。我說:
“這兒一年四季香燭不斷,菩薩和人一樣怕煙熏!”他又搖搖頭。
我動了半天腦筋,想起念佛的婆婆,說:“猜中了,猜中了!一
定是念佛的老太婆太多,吵得菩薩心煩啦!”
他撲哧一聲笑了:“聽我說吧,逢初一,遇十五,年輕媳婦
們都到這兒來祈子,菩薩得好好想一番,該給誰家送子合適!因
此,眯著眼睛思量個沒完沒了!”
可不是,順著他的手指,我看見塑在八根石柱上的男孩子,
小牛牛全讓那些急著早生貴子的婦女們偷去吃掉了。這些孩子
也有不幸的遭遇,喚起我們深深的同情。小夥伴提議我們和點
尿尿泥,為他們各捏一個牛牛,我立即同意了。我們嚴肅認真
地幹著這件神聖的好事,心裏充滿了自豪的情感。
我們這些平靜而有意義的生活,總是持續不久的。大學長
不知是從楊先生趕集提回來的肉菜上受到了“教益”,還是從戲
台上臣民們向皇帝進納貢品得到了“啟示”,有一天,竟突然宣
布,全校同學必須每人偷一個雞蛋來,供他們解饞。
小夥伴堅決不同意。放學路上,他對我說:“偷東西,是賊
娃子,知道嗎?”他還給我講了他從外婆那兒聽來的故事,說是
一個小孩,受了娘的教唆,從小手腳不幹淨,長大變成了江洋
大盜,被判罪殺頭。臨刑前,他醒悟過來,明白是娘害了他,說
想吃一口奶,就把娘的奶頭咬掉了。講完以後,他說:“看,小
時偷根針,長大會偷牛哩!咱不幹!”
可是,大學長卻改派我們偷一杯油、一把鹽,而且威嚇說:
偷不來,要狠狠懲罰!
但是,家裏連燈都點不起,哪兒有油?鹽也是來之不易的,
一鬥麥子才換幾斤呀!我又怕大學長們的欺侮,還是膽顫心驚
地偷了一小包鹽末,順著牆根往出溜。
爹見我神色不正,擋住聞:“手裏拿的啥?”
我口裏編不出詞兒,結巴了半天,才說:“是,是饃蛋兒!”
爹奪過去一看,脫了鞋就在我屁股上狠狠拍打。打過以後,
又讓我端端正正地跪在屋地上。他說:“記住!塵世上,最壞的
莫過於做賊說謊!”又要我起誓,永遠不做這類壞事。
這事召來了大學長對我的忌恨!
一天,壘完了法台,一個大學長走到我跟前,說:“叫你偷
鹽挨了打,怪我們不好!從今往後,咱們和好吧!”
任何自我批評,都是令人感動的,況且他向我伸出小拇指
哩!我看他很誠心,也伸出小拇指去,和他勾了一下,一齊說:
“小拇小,三年好!”勾罷手,他從衣兜掏出一把鍋盔饃渣,自
己吞了一口,其餘倒在另外一隻手裏,遞過來說:“咱倆好!我
給你嚐嚐這!裏頭有黑芝麻,真香!”
對這種友好的表示,我接受了,一把向嘴裏倒去。我的夥
伴看見了,跑過來伸手就擋。但那把鍋盔饃渣,卻已溜下了喉
嚨。
他望了大學長一眼,說;“剛才有人叫我吃,我就沒吃,你
——”他的話沒落點,“咕”地一聲,我大口大口吐起來。霎時
間,整個內髒都向上翻卷,腸子肝花一齊向喉嚨擁動,我閃著
淚花吐了一灘黃水,仍然嘔個不住。
這夥大學長們,圍了一圈,笑得彎了腰:“哈哈,看這小子
耍把戲哩!”“嘻嘻,這小子餓極了,吃肥皂渣哩!”……
為了這件事,大學長們開心了好多天。同伴們嚇得紛紛給
大學長拿麻花、白饃。有人還把家裏的古董玩物偷來相送。我
倆卻更加不願意為他們進貢了!
一個晴朗的晌午,楊先生上街趕集,大學長們擠眉弄眼地
竄來竄去,這兒嘀咕一陣,那兒嘀咕一陣。同學們不知他們又
要做出什麼,一個個提心吊膽,眼睛裏充滿了驚恐的神色,口
裏嗚啦著《國語》,心裏卻打著小鼓。
突然,一位大學長製止了讀書聲,把所有的人趕進教室,宣
布說:“今日,學校裏出了賊,把兩個銅墨盒偷去了。大夥要檢
舉!把賊尋出來,吊到梁上去!”
這等於把一顆定時炸彈扔進了教室。同學們你望望我,我
望望你,臉上轉顏失色,個個六神無主。有的趕快查看自己的
書包、桌鬥;有的認真地咒罵這賊太壞、太狠;有的疑惑地搖
頭、擺眼。
我和小夥伴甚至連自己的每一個破衣兜都翻過來了,互相
問:“你見賊了嗎?”“這是咋回事呢?”又互相搖搖頭,但不由
得心裏惶惶不安,眼皮也突突直跳。
有人大聲提議:“現在趕快搜查!身上、桌鬥、書包,都搜
查!”
這個主意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擁護。為了趕快從這顆定時炸
彈前逃脫,誰也願意被搜一遍,哪怕脫個光屁股哩!我倆也喊:
“搜!搜!”
可大學長們詭秘地笑笑,說:“不需要搜,我們會看麻衣相,
賊已經發現啦!就等他自己認罪坦白!”他們還裝模作樣地在教
室走一圈,狡猾、詭詐的眼光,像鬼火似的,在這個臉上閃閃,
在那個臉上晃晃,說:“過一會兒再公布,現在解散!”
同學們駭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個像丟了魂似的,走出
教室。小夥伴拽我一把,說:“咱們到菩薩殿去‘走窯兒’吧,
管他的!”
提起“走窯兒”,我自然高興了。那一堆當“銀子”的土蛋
兒,贏個滿罐,輸個精光,雖然不能增加或減少財富,卻能為
我們帶來快樂。現在,正需要它趕走罩在我們身上的恐怖陰影
哩!我倆在院子裏揀了一堆土蛋兒,雙手掬著,向菩薩殿溜去。
剛剛踏進後殿,兩個大學長衝上來,手裏舉著兩個銅墨盒,
喊:“抓住啦!把賊抓住啦!”一夥大個子,躲在門背後猛的擁
上前,扭住找倆胳膊。我們萬萬沒有想到,菩薩殿這個最講
“善”的地方,成了他們製造“惡”的場所,不馴服地抗爭著。
特別是小夥伴,又踢又蹦。怎奈寡不敵眾,是非難明,被抓進
教室。他們揚揚墨盒,說:“看,捉賊捉贓,這是兩個碎賊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