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眼裏逃出的生命 在小社會裏(3 / 3)

本上的泥土,聲音微弱地說:“唉,這些書,是鄉政府,拿救濟

款,買的,咋能,往地上,扔呢!真是!”

歇了一會兒,他又對我說:“不要緊,咱們回去吧!開學頭

一天,新學校得有個新樣子!”我為自己把劉老師錯當了楊先生,

折騰成這樣子,又悔又怕,一動不動。

他把書包攀在我的肩頭,拉了我的手,往回走去:“同學們

要相互友愛,那陣兒罵你的幾個同學,我批評了他們!你的黃

水瘡,老師想辦法,能治好的!”

我緊緊挨著他,走著、聽著,反而希望他打我幾下。但他

隻管說著、走著。不知怎的,我的眼圈濕潤了。

回到學校的時候,那些劉老師辛辛苦苦動員來的學生,大

概和我一樣,舊眼光看新學校,跑得一個不留。劉老師卻說:

“回教室吧,咱們上課!”

我奇怪地聞:“沒人啦,給誰上呢?”他微笑了:“你呢?一

個人也能上麼,多學一點算一點!”說著,他拿了教案本、粉筆

盒,把我領到第一排桌上,說:“你耳朵有毛病,我把你的座位

編在這兒了!”

我領的三冊《語文》,第一課是篇寓言,題目叫《空話不頂

事》。劉老師邊讀邊教生字。寓言裏講老鼠開會討論防貓的問題。

一個聰明的老鼠出主意說:給貓往脖子上掛隻鈴鐺最好。但一

扯到該派誰去掛的時候,大老鼠,小老鼠,你望我,我瞧你,有

的裝胡塗,有的打瞌睡,沒一個發言了。這故事緊緊吸引住了

我……

劉老師認真教書的消息一傳開,大人小孩都改變了對學校

的看法。同學們又積極來上學。而且由於他做了工作,也沒人

敢公開罵我的頭瘡了。但一頂“金盔”,總壓得我挺不直腰。

一天下午,劉老師喊我上他房子去,說:“今天,給你治黃

水瘡吧!”

雖然他早先說過治瘡的事,我總以為不過說說罷了,老師

隻要不打我,就千幸萬幸了,怎麼能真的讓他治瘡呢?我癡呆

呆地望著他,以為自己一隻耳朵沒聽覺,聽錯了。他見我不相

信,又說:“同學們害皮膚病的不少,兩個有疥瘡,七八個有頭

癬,影響學習,我在監獄裏碰了個醫生,他給我教了些單方,今

日先給你試一試!說不定過一個月,你走舅家,外婆會不認識

你呢!”

聽說治瘡,我自然高興。可他讓我趴在他的新床單、花枕

頭上,我又猶豫了。他以為我怕疼,說:“快趴下,一點也不會

疼!”

果然,他用椒葉水一點點把瘡痂沾濕,泡軟,椒葉有麻醉

作用,用鑷子剝下瘡痂時不疼。他一塊塊地泡著,一片片地剝

著,為我講童話故事。他的故事叫《醜小鴨》,比婆婆那些好人

上西天、惡人人地獄的陳芝麻爛套子,要新穎一百倍。醜小鴨

的不幸,打動了我的心靈。我覺得自己就是一隻受盡淩辱嘲弄

的醜小鴨,仿佛聽他述說我的命運。當我僅有聽覺的右耳轉向

枕頭的時候,我雙手輕輕將身子撐起,唯恐聽漏了一句。聽到

它原來是一隻最美麗的鳥兒,終於回到天鵝隊伍的時候,我會

心地笑了。它使我的心靈,得到了安慰,也受到了美的感染。

講完故事,剝盡瘡痂,也敷好了藥末。劉老師遞過一隻小

圓鏡讓我照。哈,頭上包的白布條,竟使我結滿黃痂的膿瘡,真

像換了天鵝的羽毛。我心裏翻卷著喜悅的浪花,從鏡子裏抬起

頭來的時候,看見劉老師那莊稼人的粗布衫,是那麼可親。像

爹、像娘、像鍘麵匠伯。但又誰也不像!他給我的,除了愛撫

和幸福,還有更寶貴的東西,使我懂得,人要有一股精神,不

能卑賤自己!奔回家去的時候,我急著讓全家看我治過的頭瘡,

聽我才學的童話,竟不知對劉老師說句感謝話,也忘了給他鞠

個躬!

劉老師教書的名聲,震動了全村。大家都把孩子送來上學,

小教室幾乎要憋破。在農會的支持下,搬掉泥神,騰出菩薩殿,

改在兩個教室上課。學校裏再也看不見昔日的醜惡,到處充滿

了友誼。課堂上,智慧老人就來到我們身邊;課間裏,快樂之

神又和我們做伴。同學們歡暢地唱著劉老師教給我們的陝北民

歌。

有一天,上了自習,劉老師布置了作業,到菩薩殿去輔導

另一班同學。開初,我們安安靜靜地做作業,不一會,就心急

手癢起來,我叫了幾位同學,偷偷說:“咱們捉迷藏吧!甭呐喊,

悄悄玩,我藏,你們捉!”因為掃地的時候,我發現了一個秘密

的地方。

他們躲到校門口去以後,我就鑽進那秘密的地方一一土坯

壘的空心講台裏。外邊用笤帚堵起來,他們怎麼也找不見。我

正得意地撲哧哧發笑,劉老師從菩薩殿返回來了。我的座位就

在講台前,他一發現空著,問我哪裏去了。同學們不敢說捉迷

藏的事,都說不知道。我就藏在他麵前,也不敢出大氣兒,隻

想等他走了以後,再鑽出來。

但劉老師檢查了一番作業,卻在黑板上講解一道難題。上

自習前,我沒上廁所。不一陣就覺得小便憋起來。劉老師講題,

總是耐心細致的。我越憋得慌,他越講得細,還不斷地啟發、提

問,唯恐誰沒弄明白。我終於忍不住,哇哇直哭。

教室裏哄地笑了。劉老師先是一愣,又趕快彎下腰把我從

講台下麵拽出來,說:“哭什麼,快坐下聽講!”

我哪能坐下去呀,撮起腿,彎著腰,哭得更厲害。劉老師

恍然大悟,說:“噢,快上廁所去吧!”我得救似的,就往外跑,

同學們嘻嘻哈哈笑得更響了。

課後,劉老師把我叫到房子,補講了這道難題,然後說起

上自習玩耍的事來。他很生氣,在房子裏轉著圈兒,臉色發青,

寬闊的額頭和高高的鼻梁上,青筋亮起。

他突然問:“你娘病輕了沒?”

我說:“沒。”

他站住腳,望著我,沉重地說:“可她把抓藥的錢,給你買

了本子、鉛筆,叫你來念書,指望你能學點知識,長大了成為

對國家有用的人。你想想,要是她知道你在學校這樣不守紀律,

會多麼傷心呢?”

說著,劉老師眼裏溢滿了淚水,使我仿佛看見了為我的淘

氣而難過的母親,不由心裏一酸,放聲哭了。我下保證說;“劉

老師,從今後,我一定,好好讀書!”

他鬆了口氣,緩緩地說:“對!受苦的孩子有誌氣,老師相

信你!”

此後不久,劉老師由於剛剛出獄,身體虛弱,教的學生太

多,工作又一絲不苟,一下子病倒了。農會派大車送他去治病,

讓爹趕車。

早晨,朝霞把天空染得一抹紅。大車出發,全體同學和許

多家長來送行,村口上站得黑鴉鴉一片。看著他瘦瘦的身子,蠟

黃的臉色,滿額的虛汗,微弱的氣息,人人眼裏噙著淚花,寂

靜得沒有一絲聲息。車一離村,一片抑製不住的哭泣,卻突然

在同學們中間爆發了。一種深沉的悲痛和惋惜之情,在每個人

心頭洶湧。

我除了難過,還十分痛悔。大車順著劉老師追過我的道路

走去,我抹著不停湧出的淚水,贖罪似的默默跟著、跟著,一

直跟到他為撿起我的書包而暈倒的那棵柏樹下。我再也忍不住

感情的激動,讓哭聲衝出了胸膛。

大車停下來。爹跑到車後,見是我,吃驚地說:“是你呀!

劉老師叫你哩!”

我走到車轅前去。他從懷裏摸出一個小本子,遞給我,撫

摸著我已經長得黑漆漆的滿頭烏發,說:“回去吧,老師病好了,

一定再回來教你們!告訴同學們,不要貪玩。小時候貪玩,長

大了要後悔的!”

我接住熱乎乎的小本子,眼淚泉水般噴灑。爹把本子遞回

去,說:“劉老師,你給娃寫句話,叫他回去學吧!”

劉老師從莊稼人的粗布對襟棉襖裏,拔出破了杆的鋼筆,沉

思一陣,吃力地說:“國家要開展大規模的,社會主義建設,正

等著用人材,就寫這麼十個字吧:好好學本領,建設新中國!”

說著,一筆一劃,寫在第一頁上。寫得那麼費勁,卻寫得那麼

工整!我看見,老師的眼睛也濕潤了。

大車轆轆遠去。我雙手捧著本子,向回走著。一步一回頭,

三步一站立。終於望不見大車的影子了。我惆悵地眺望著、眺

望著。空曠的田野上,我隻看見那棵高高的柏樹,和柏樹上空

一片廣闊的天空。劉老師給我教過的寓言,講過的童話,還有

許許多多以身以行所給予我的教誨,一齊湧上心頭。我仰起頭

來,用心聲向藍天呼喊;“等著吧,我將向你奮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