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盒,放在菩薩殿裏,還想轉移出去,叫我們當場抓住啦!”接
著,在“沒偷、沒偷”的呼喊聲中,把我倆腳踢拳打地淩辱了
半天,又分別抓在教室的兩角“審問”。
一個大學長指指我的夥伴,小聲說:“隻要你證明是他偷的,
我們就饒了你,說他一個是賊!”
想起為偷鹽受到爹的懲戒,想起夥伴為我講的故事,又聽
見他在另一個牆角大聲呐喊:“我不受騙!我們都不是賊!”我
渾身來了勇氣,瞪了一眼賊喊提賊、逼我害人的壞蛋們,大聲
回答:“我們都沒偷墨盒!”
他們又毒打起我倆來:“哼,還嘴硬,等著吧!……”
那時候,每天晚上,學生輪流給先生燒炕,提尿盆。每兩
個人一組,我和夥伴編在一起。
先生房間的隔壁,就是菩薩殿。燒炕的柴禾,就擱在那兒。
白天進去玩玩可以,黑天進去攬柴,心裏老想著小毛兒一家。越
不願想越想得多,自己撲刷刷的腳步聲都變得可怕。連那些大
同學們上菩薩殿時,誰也怕走在前邊;出來時,誰也怕落在後
邊,我倆則像《國語》課文裏說的,“手拉手,齊步走”,互相
大聲說著話,為自己壯膽。
我倆還沒把竹籃兒攬滿柴禾,廟前有人猛喊起來:“小毛兒
他娘來了!”“小毛兒他娘來了!”廟後邊果真“吱哇哇”“吱哇
哇”尖叫起來。我倆被這突然襲擊嚇慌了神,抬腿逃跑,卻撲
倒在地上……
我們被大人背回家了,在炕上昏昏沉沉地躺著,說著胡話,
眼看著變得又黃又瘦。村上人都說是嚇丟了魂。
這天夜裏,兩家人分別上菩薩殿為我們叫魂。
叫魂是十分嚴肅的。婆婆在菩薩麵前燒了香,念了佛,叫
哥哥拖著,邊走邊呼喚我的名字,喚一句就喊一聲:“回來吧,
回來吧!”娘用擀麵杖挑了我的布衫,跟在後邊一句一應答:
“回來啦!回來啦!”這樣有呼有應地從菩薩殿叫到家門口,在
前院的“土地堂”跟前喊三聲、應三聲,又從前院叫到後院去,
再爬在後院的井口喊三聲、應三聲,才把布衫拿來讓找披著,就
算靈魂歸身了。
但我倆仍然在炕上大病了一場。直到楊先生自賣壯丁,跑
進國民黨的隊伍,村上請來了一位老先生,我們才又去讀書。
這位老先生和楊先生一點也不相同,成天守在學校裏教書。
他常常講故事給我們聽,每天還要領我們玩“麻雀遺屎”一類
的遊戲。
那時把“元旦”稱“陽曆年”。這一年陽曆年前,老先生宣
布要舉行講演比賽。他親自寫了五篇講演稿,把全校同學分成
五組背誦。然後分組預選,每個組挑一名同學,陽曆年時正式
講出,前三名發給獎品。
我和夥伴,向來是一雙筷子不耍單,講演自然編在一個組。
一看分的講演題目裏,有“靈魂”兩個字,真感到稀奇,眼睛
睜得老大老大,把頭擠在一起,如饑似渴地往下讀著、讀著。
他比我年齡大,不僅幫助我理解內容,還教我隨內容的變
化掌握抑揚頓挫,運用手勢,變幻表情。看到別的組為爭奪最
後講出的資格,互相保密,互相拆台,我勸他說:“教的曲子唱
不響,幹脆你下功夫練,一定能奪個第一名!”
他反而開導我說:“你講!你一定要講!不光叫那些把咱們
當賊的人聽一聽,你頭上有黃水瘡,同學們瞧不起你,大學長
欺侮你,你這麼往台子上一站,讓他們看一看哩!”……
在小夥伴的幫助和鼓勵下,我被選進了最後講演的行列。元
旦這天上午,同學們都穿了過年時才穿的粗布新衣。校園裏掛
滿了彩紙做的旗子,小鼓手們熱烈地敲打鑼鼓,歡迎聽講的群
眾和家長。一切都變得令人振奮和愉快!
我們五名講演的同學,做著最後的練習。我是年齡最小的
一個,心兒隨鼓聲咚咚狂跳,胳肢窩的涼汗,不停地淌著,淌
著……
司儀點了我的名字。我急步走上講台,站上那塊特意為我
準備的小木墩時,沒小心摔了下來,弄得坐在後邊的聽眾嘩地
站了起來,使我更加緊張。但當我抬起頭來,看見小夥伴鼓勵
的目光,看見爹親切的目光,看見先生期待的目光,一霎間想
到了他們的幫助和指導,想到了自己在小社會受到的欺侮和淩
辱,渾身頓時注入了神奇的力量,重新跨步站上木墩,用金屬
撞擊般的聲音開始講演,仿佛在向整個人類莊嚴宣告:“我講演
的題目是《篤信誠實乃做人之靈魂》!《篤信誠實及做人之靈
魂》”接下去,每一句話從胸膛裏湧出來,有愛、有憎、有火、
有光,似河水滔滔,似勁風呼呼,喚起一陣又一陣熱烈的掌聲
……我得了第一名。
握著獎品,我轉身朝夥伴走去。看見他親熱的笑臉,我眼
裏一下子湧滿了淚水。因為我終於悟出:我,和我的夥伴,都
是弱小的窮孩子,卻都是沒有丟掉靈魂的人啊!
難忘的教誨
家鄉解放了,一切改變著樣子。太陽有了光彩,鳥兒有了
歌聲,天色藍藍,風兒輕輕,空氣也仿佛解除了封凍。
大人們臉上有了笑容,孩子們也像一隻隻快活的燕子,飛
來飛去,自由歡叫,傳播著好消息:停了半年的學校,又要開
學了!
放了一通鞭炮,回到家裏,我看見一個莊稼漢模樣的人,盤
腿坐在炕沿,和爹爹拉家常。他臉上黃黃瘦瘦的,像才害過病。
一雙眼睛卻格外有神。寬寬的額頭、高高的鼻梁、厚厚的嘴唇,
顯得親切、溫存。他穿著與爹一樣的山藍布對襟衫子,肘尖、袖
口打著補釘,拿根一作長的煙鍋,和爹對火。
我問婆婆:“是哪兒的親戚?”一來親戚,總要做好飯吃
的。
婆婆說:“不是親戚,是先生!來動員娃們家去念書哩!”
我將信將疑:先生怎麼會是這樣呢?但到學校報名的時候,
看見他果真是新來的教員,而且叫我們稱呼他劉老師。
說也奇怪,一走進學校,我就感到孤單和寂寞,那些受過
的摧殘和欺辱,像永遠融化不了的冰塊擱在心上,壓抑著我。楊
先生、大學長們,留在我身上的創傷太深、太深了。
我默默地往一張桌子前坐去。誰知周圍幾個同學手往嘴上
一捂,遠遠躲走了。他們還擠眉弄眼地說:“嘻,禿癡娃來啦!”
我挪個地方,他們又扇起鼻子來。
其實,黃水瘡和禿瘡根本不是一回事。我頭上明明有發,不
過叫黃水瘡結成的頭盔粘蓋著罷了。他們叫這難聽的名字,我
又沒辦法解釋,就背著書包回家了。爹以為我逃學,斥責著讓
我趕快返回去。
我硬著頭皮走到校門口,徘徊起來。劉老師正組織同學們
掃院。他走出來,說:“我正找你哩!座位都安排好啦,快進去!
今後有事兒,找老師,不要隨便往回跑!”
他聲音雖然不大,卻使我猛地想起一年多前,曾經“隨便
往回跑”,被楊先生拿笤帚把兒打得滿頭流血的事來。一個可怕
的預兆閃過心頭,頭瘡似乎乍疼起來。我猛地轉身,朝野地裏
逃去。
劉老師不知原因,驚慌地呼喊:“你跑啥?掃完地要上課的!”
但我耳邊聽見的,卻是楊先生笤帚把兒落在頭上的叭叭聲,
兩腿換得更快了。劉老師擔心起來,大步追趕。他一追趕,我
越恐慌,跑得汗水淋淋,更使我以為頭上已經往下流膿流血了。
他停下,我不停:我不能再讓自己蛻一層皮!他追趕,我快逃:
我不能再讓先生拿我使“下馬威”……
直到通向外村的大路上,我兩腿酥軟,劉老師急促的呼吸
和散亂的腳步聲,都能聽得見啦!我正嚇得慌,一切聲音卻突
然從耳邊消失了。我回頭一看,原來是課本跳出書包,他彎腰
去拾,和我拉開了距離。我心生一計,跑幾步,扔個本子或鉛
筆,最後,索性連書包也扔掉了。累得劉老師跑一陣,彎一次
腰,怎麼也追不上我。但我畢竟是個小孩,跑著跑著,實在精
疲力盡,後襟被一把拽住了。
我心一橫,閉住眼睛,咬住嘴唇,兩手本能地護在頭上,等
候拳頭落下來。可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卻說:“崽娃子,還不快
扶老師!”我扭頭一看,抓住我的,原來是拾糞的老大爺。他見
我懷疑,又說:“瓜娃娃,劉先生才打國民黨監獄裏出來,一身
子病,你咋和他賽跑?”
什麼?才從監獄出來?我急忙轉過身去。原來劉老師被我
拖得力盡氣衰,拾書包時暈倒在路旁的老柏樹下了。我和拾糞
老人去扶他,見他麵無血色,寬闊的額頭上汗珠像豆粒兒滾下,
喉嚨像風箱抽動。就這樣,還為我整理鬥花書包,拍打粘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