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眼裏逃出的生命 啟蒙老師
我六歲那年秋天,要去設在村口祠堂裏的學校讀書。一家
人像送女孩子出嫁似的忙著。
那時娘還在世,為我縫了鬥花書包。婆婆漿洗了我的白粗
布衫。爹借錢買了筆墨紙硯。我頭上正患黃水瘡,結滿金亮的
黃痂,像戴了戲台上武士們的頭盔。頭發穿過瘡痂,像一撮撮
茅草。爹拿剪刀剪了一遍,娘特意做了頂小布帽叫我戴了。
臨出家門,全家人都圍在我身邊,教我學會立正、鞠躬,又
沒完投了地囑咐著:“你哥沒念過書,指靠你改換門庭哩!好好
守規矩,長大晉先生!”“咱窮漢家,惹不起人,千萬不要和財
東娃鬧是非!”“要老老實實聽教員的話,教員和爹娘一樣哩!”
……其實,他們說得越多,我越記不住,隻急著走進學校那謎
一般的新天地!
那時候,把教員稱呼先生。我被領去見新來的楊先生,又
新奇,又膽怕。走進房門,我不知該往哪兒站,心口砰砰直響,
怯生生地抬起眼皮偷看。隻見楊先生油光光的頭發,從額上一
直梳到腦後,像女人一樣;一副銀圈眼鏡,架在鼻梁上,頭轉
動時就撲閃閃照人,臉龐像發起的麵團那樣白胖;四個兜的製
服,和總插在褲兜裏的手,叫人感到威嚴……。
來到教室,我規規矩矩地坐在位子上,等候先生來上課。財
東家的值錢娃,坐在我旁邊,一件件向我誇耀鉛筆、小刀、本
子。我記起爹買有一錠墨,就想和他比一比。
回家取了墨,我興衝衝地返回學校,走到學校門口,碰見
了楊先生。我照爹教的,兩腳並齊,兩手垂直,恭恭敬敬地彎
腰九十度,鞠了一躬。沒等我挺直身子,楊先生一聲大喝:“站
好!——你隨便往回跑,為什麼不報告?”
我一點也不懂“報告”是什麼意思,況且到學校來的時候,
爹也沒有教過怎樣“報告”,隻管呆望著楊先生發怵。
楊先生一甩頭發,像老鷹抓兔子,提住耳朵,把我拽到校
園旗杆下,一陣尖厲的哨音,集合全校學生,宣布了我的過失,
舉起鞭棒般的笤帚把蓋頭劈腦就打。
我滿頭的瘡痂,和頭發長在一起,如同塗上骨膠冷卻了一
般,平時動也不敢動。楊先生卻擂鼓似的打個不停,叭叭叭一
陣亂響,疼得我滿頭如萬刀齊剜。我撕破喉嚨哭叫,也無濟於
事。直到滿頭由疼發燒,由燒變木,他才住手。嚇得同學們連
大氣也不敢出。他一條條宣布了校規,說:“往後,誰敢隨意走
出校門,這個壞學生就是樣子!——現在解散!罰他在院子曬
一上午!”
八月的太陽,像一盆火擱在頭頂。站到放午學,我被曬得
昏天昏地,眼睛哭得像兩顆桃子。滿頭淌下的血水膿液,把小
布帽、白布衫、花書包,染得五顏六色,粘在頭上、身上。一
錠墨竟然被汗水泡濃在手心裏了。
這天晌午,為慶賀我報名入學,娘帶病做了頓白麵條,等
我回去。誰料回到家裏,老老少少幾乎認不出自家的孩子了。他
們圍住我,問長同短,脫衣洗瘡,閃著淚花,誰也吃不下飯去。
爹安慰婆婆和娘說:“甭難過!自家的娃,還要旁人指教哩!傷
了皮肉,沒傷筋骨,算啦!隻要咱孩子能把書念下!”
但是,楊先生根本不教書。他的親戚,是縣衙門的什麼官
兒。別人憑本領當教員,他靠後台當教員。那時候不設《算
術》,隻學《國語》,他教《國語》,既不講字形,也不講詞義,
更不布置、批改作業,隻讓大學生領著小學生死背書,哎呀哎
呀地拉著調子,像老太婆念佛。
每天清晨,楊先生睡到太陽冒花花,才把在院子裏嚎了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