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國語》的學生,集合在青天白日旗下訓話。他把溜到額頭
來的長發往後一甩,放鞭炮似的咳一聲,拿腔拿調地長篇,c論
起來。什麼“忠怒仁愛”呀,“溫良恭儉讓”呀,我大多不懂。
聽得最明白的,是一個“愛”字!
訓話以後,就讓學生逐個背誦課文。凡背得不好的,站成
一排,集體受罰。似乎剛才那一套動人心弦的話,是另外一個
人講的。
他體罰學生的法子,一天一個花樣。今日掄教鞭,明日打
板子,接下去,罰站、唾臉、踢腿、下跪、抽耳光、碰腦殼、拔
頭發、掐脖子……。早晨的校園,常常先是一片肅穆,接著就
陣陣泣哭。
吃過早飯,他照著鏡子,梳梳油光光的大背頭,擦擦明晃
晃的眼鏡片,撲拉拉掃幾下本來幹幹淨淨的製服,按“趕集、睡
覺、打麻將”的日程,開始一天的生活。
學校、讀書、教員、上課……,這些在我幼小心靈中曾經
十分美妙、十分神秘的概念,被楊先生拳頭、巴掌、教鞭、板
子,打得粉碎了。
盡管他每天繼續講著“做人之道”,學校卻越來越亂,學生
也越來越壞。這是什麼道理,我們當時還不懂得,楊先生大概
也不清楚。每天上午,他一上集,大夥誰也不記得他講的道理
了,大學生領著我們玩起來。有的搞賭博,有的玩一種裝扮成
神漢,叫做壘法台的遊戲,有的胡打亂鬧,校園裏烏煙瘴氣,卻
沒一個人敢跑出校門。我才明白開學第一天,楊先生給我“下
馬威”的用處了。
不久,買來黃表紙印的新課本。我渴望讀書,把新課本捧
著,像教徒領了聖經,受傷的心靈也得到一點安慰,好奇地把
課本從頭到尾翻了一遍,又看了每一幅插圖裏的孩子和大人,拿
回家去,讓爹用娘抓藥包回來的紙做張書皮子。我打開第一課,
數了又數,一共十二個字,每個字都像小羊羔似的活來了,幾
乎從書頁上要蹦到我的懷裏了。那是:
來來來,來上學。
去去去,去讀書。
是啊,我們窮人家光景那麼昔,爸爸送我們到學校上學,還
不是為的讀點書嗎?
可是,字認識我,我不認識字。由一個大同學教給我們新
生。他是我們壘法台、打群架的頭兒,一點也沒有領會楊先生
訓話的真諦,不懂得去“愛”教員,曾經把楊先生的尿盆拿針
鑽了細眼兒,一尿就漏,弄得屋子臊臭,被楊先生狠狠打過一
次。為了報複,也為了挖苦楊先生不教書的毛病吧,他把課文
全教歪了。我聽了反而很開心,一陣功夫就背得滾瓜爛熟。
第二天早晨,照例是集合、訓話,接下去背書。楊先生像
往常一樣,讓同學們搬了椅子,大腿壓二腿一坐,開始點名。大
概由於一年級才發新書,他轉向我們新生,一眼注意到了我。我
很怕他,趕快避開眼鏡片後麵陰森森、火辣辣的目光。可他卻
偏偏點了我的名。
我顫巍巍地走上前,照大同學的樣子,鞠了一躬,往後轉
身,脊背對著楊先生,眼睛盯住天花板,一字一頓地背誦起來:
來、來、來,打、麻、將!
去、去、去,去、胡、逛!
隨著全校同學一聲哄笑,楊先生就像足球運動員射門一樣,
一腳踢在我的背上。
我像木樁砸向地下,鼻血刷地流了滿臉,額頭隆起青泡,滿
嘴刺痛、發鹹,我連吐兩口鮮血,裏麵竟含著兩顆血糊糊的門
牙。
楊先生並未罷手,查出給我教書的同學,讓他頭上翻頂了
一張課桌,卷起褲筒,跪在一堆瓷瓦碴上。瓷瓦碴立即被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