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眼裏逃出的生命 忘年交(1 / 3)

針眼裏逃出的生命 忘年交

我們家鄉,臊子麵是和鍋盔饃一樣有名的地方風味食品。臊

子麵相傳始於西周。它講究湯要酸、辣、香,麵要薄、筋、光。

手工鍘成的麵條,才最合這種要求。我們村有位鍘麵匠,長得

又黑又瘦,是耍這門手藝的行家。大人們稱他黑老漢,我們便

喊他鍘麵匠伯。

我記事的時候,鍘麵匠伯已經五十多歲。聽說他年輕那陣,

也娶過妻子,生過女兒。但她們都已死去,拋下他孤獨鰥居。

每到春節,他就背個傘套子似的長布袋,裏麵裝了钁把粗

的擀麵杖,三尺長的鍘麵刀,出外攬活。他黑瘦的臉上,無論

是額顱、鼻梁、麵頰,還是齶骨、下巴、嘴唇,都棱角分明,像

用青石鑿成。一對大眼睛更顯得孩子般的明亮、有神。他從街

道上走過的時候,總是利灑、神氣的,常常使人聯想起戲台上

背鞭趕路的武將伍員。

爹說,鍘麵匠伯年輕的時候,是很有名氣的長工頭。他聰

明、能幹,但脾氣古怪。有一年,給一家財主攬工。這財主又

嗇又刁,不給鍘麵匠伯買旱煙,說:“收了工,到我煙包來裝煙

吧!”

鄰村逢廟會的時候,財主去看戲。鍘麵匠伯也到戲台下去

了。看完戲,東家見了他,火冒三丈,問:“你咋沒出工?”

他不慌不忙地拔出煙鍋,說:“你不是說到你煙包來裝煙嗎?

叫人好找呀!”

後來,他又給另一個財主去攬工。這財主又嗇又狠,每天

雞叫一總要進來摸摸槽裏有草沒草,檢查牲口喂得如何。但他

老嫌馬房的燈油太費。

有一天,鍘麵匠伯喂飽了牲口,一個個倒轉過來,把尾巴

拴在槽環上。這天雞叫,東家的手一伸進槽裏,挖了兩把牛糞。

鍘麵匠伯卻一本正經地說:“唉呀,圖省油,黑燈瞎火的,咋把

牛尾巴當牛頭咧!”

他創造的這些故事,在我們磧雍塬上很快流傳開來,長工

飯碗也永遠打破了。他隻好學了鍘麵這門手藝,掙錢糊口。逢

年過節,或有人過紅白喜事,就請他去鍘麵待客。夏秋大忙季

節,他便賣點苦力,打打零工;平時,常在城門道或熱炕頭上

說書。說起書來,和他攬工的故事一樣生動。

那時,莊稼人的文化生活非常貧乏。鍘麵匠伯就成了我們

村熱鬧的中心。自然,也有許多小聽眾。我就是其中最熱心的

一個。

一般人吃飯長氣力,他吃飯似乎變故事,一年四季講不完。

但講得最多最好的,是關於“鬼”的故事。在這些故事裏,地

獄沒有世間的災難和愁苦,沒有人類的欺詐和嫉妒,也不像城

隍廟的壁畫畫得那樣叫人毛骨悚然。相反,倒有平等和正義。

記得有一個故事,就是說某縣的城隍,接受了有錢人的賄

賂,把好人的壽命減給了壞人,顛倒了生死,受到查辦。使我

覺得他的地獄,比婆婆的西天,要實在得多。

至於鬼,他講得大都很可憐。大概他們都是窮人變成的緣

由吧,令人同情和喜愛。我們聽得最受感動的,要數《十七的

生了十八的》。

這個故事是說一個年輕的女鬼,和光棍漢劉三成了親,生

下孩子之後,被法師打入地獄投胎轉世。她巧妙地躲過了“喝

迷魂湯”的關口,長到十七歲以後,竟然認出了比自己年長一

歲的兒子,並且和劉三重新團圓。

故事裏有一段兒,說劉三的姐夫是地獄的鬼頭,送劉三一

條寶貝黑驢兒回家,叫他一路上不要睜眼。到了渭河上空,聽

見船夫們擺船鬥浪的呼喊和豪壯奔放的船夫曲,劉三忍不住睜

眼去瞧。寶貝黑驢兒飛去,劉三被撂在水浪裏……

每講到這兒,鍘麵匠伯總要站起來,繪聲繪色地表演掌舵

劃船的樣子。兩腿的前弓後箭,雙手握住手杖當舵,閃光的眸

子注視前方,臉上一派肅然氣概,身子和雙手,有力而協調地

搖擺,仿佛浪濤就在腳下滾動。“噢呀噢——,過來囉!噢呀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