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眼裏逃出的生命 忘年交(3 / 3)

為我們揩淨鼻涕,一手牽著一個,在熱炕上分吃他的稀拌湯,聆

聽他的好故事。我們便忘記了痛苦,沉醉進一個美麗的世界中

去。

鍘麵匠伯並不是父親的哥哥,也不和我家同姓,但在歡樂

或不幸的日子裏,他都是我們不可缺少的親人。在我童年的藍

天上,他是一顆明亮的星星l

他身子骨越來越瘦,終於無法出外鍘麵或打零了。窮困使

他很快改變了模樣:臉色青得像蒙了塊揉搓過的黑布,彎著的

腰裏紮根麻繩,滿是骨節的手,拄根與身子差不多一樣高的長

棍,像個三條腿的木人,出東家進西家,開始乞討度日。

他乞討是不上外村的。每天到吃飯時節,就到日子能打過

轉身的人家去。主人便端個凳子讓他坐了,給他盛上連自家也

吃不飽的飯食,從沒人嫌棄。看見他在左鄰家吃過飯,該到我

家了,吃早飯的時候,我站在門口等候。見他上右鄰家去,我

拉住他說:“伯伯,上我家吧!”他停下來,猶豫著:“唉,你家

的光景難,伯不去咧!”我拽住棍子不放:“走!走!吃我的一

份吧!我今日不餓!”鍘麵匠伯伯終於跟我進院了。他把棍子立

在門口,爹扶他坐在布機的機盤上,我就趕忙去盛飯,而且設

法撈稠一點,盛滿一點,雙手捧到他麵前。

鍘麵匠伯吃過飯,就和婆婆敘家常。雖然他們一個羨慕西

天,一個好講地獄;一個敬神,一個說鬼,但扯起人間的苦難

來,卻是那麼投機,絮絮叨叨地沒完沒了。我一邊聽,一邊端

來爹的旱煙盒,給鍘麵匠伯的煙袋裝得滿滿的,還要再裝一鍋,

塞在手上,擦火點著。這時,我便想起他那個“到我煙包來裝

煙”的故事,問:“伯伯,你還說書嗎?”他美美地吸著煙,說:

“乖孩子,等伯身子好點了,一定給你說一場!”

然而這個許諾,像大風中的氣泡一樣破滅了。此後不久,鍘

麵匠伯就病重不起,先是出不了門,再後下不了炕。整個村子

也陷入了沉寂和淡淡的愁思之中。從月十五到了,也沒了過節

的氣息。

爹從街上買回幾個剛下來的柿子。一家人團聚在圓月之下,

甜甜地吃著。我遙望月宮,想到了嫦娥的故事,也想到了孤苦

零丁的鍘麵匠伯。吃完一顆柿子,悄悄往懷裏揣了一顆,溜出

家門,來到曾給我快樂的光棍堂,走近曾給我溫暖的火炕前。

如今,這裏沒有火光,沒有人群,沒有聲息。月光像寒霜

撤進窗口,屋子像曠野一樣荒涼。我輕輕呼喚躺在炕上的鍘麵

匠伯:“伯伯,伯伯!”他遲鈍地轉動一下頭顱,拽住吊在屋粱

上的繩子,艱難地掙紮起來。朦朧之中,眼睛仍然像兩盞小燈

一樣放光,腰背卻佝僂成弓形,不知是受不了無邊黑暗的重壓,

還是把自己胸中的故事全部掏空所致,喚起我深深的難過。我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是把柿子遞在他柴棒一樣的手上。他緊

緊攥住我的小手,好久、好久不願意鬆開。他用微弱得像在胸

膛裏說話的聲音說:“乖孩子,伯心慌你哩!你天天來,讓伯看

看……你快給伯,燒燒炕,伯,冷,冷……”

兩天以後,鍘麵匠伯悄然死去了。他終於離開了充滿淒風

苦雨的人間,走向他反複描述過的那個美好世界。入殮的時候,

沒有親人兒女的哭聲,沒有送葬嗩呐的吹奏,破衣裹著幹柴似

的身子,裝入幾頁門板釘起來的棺材。我和許多被他的故事吸

引過的孩子們,傻乎乎地佇立在屋地上,眼淚像房簷水兒,叭

嗒、叭嗒地滴在胸脯上……我突然發現,鍘麵匠伯手裏,仍緊

緊攥著那顆柿子。

“唉,他的老牙脫光了,誰送這硬東西,能咬動麼?!”有人

這麼感歎一聲。我為自己的幼稚和思考不周後悔起來。

但那火紅的柿子,不正是被他誠摯地愛撫過、深深地感動

過的一顆幼小心靈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