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囉!”他放開嗓門唱著,忘記了自己的存在。聽眾也
都進入了故事的境界。在我們麵前,鍘麵匠伯變得童話一般的
有力和引人。我不自覺地雙手撐地,瞪著眼睛,凝然不動……
講到劉三夜宿山神廟,和年輕美貌的女鬼相遇一場,他又
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細腳碎步地走著,眼珠兒滴溜溜地轉著,兩
手輕輕地擱在腰間;用脆生生的假嗓子說道:“劉三呀劉三,念
你為人忠厚,三十未娶,值此十五吉日,請月為媒,咱倆就地
一拜,偕老百年……”這時,鍘麵匠伯更加令人驚奇,似乎真
地幻化成了美人兒。
最後,講到劉三聽了法師挑撥,太陽午時,懷揣雷碗,要
把女鬼打入地獄。“她”單腿跪地,一手舉起,示意托住劉三手
臂,一手虛抱胸前,正在“摟住”哺乳嬰兒,苦苦哀求道:“念
你我夫妻恩愛一場,共患苦難,生得一子,容我臨別之際,為
孩兒喂飽奶水,在身上留下鞋印,好在來生相認……”說著,右
手脫下一隻鞋來,在左手上“啪”地一擊,震得他眼裏的淚花
兒撲簌簌滾下。使人覺得,他不是在講什麼神呀鬼呀的,而是
在訴說自己無妻無子的不幸,傾吐鰥夫內心深沉的悲痛。
故事講完了,全場變得異常寧靜。整個村莊仿佛一下子掉
進了萬丈深淵。隻有常來村上討飯的盲人那單調淒涼的大竹筒,
在村子另一頭吹起來:“嗚——,嗚嗚——!”接著,盲人用兩
把帶鐵環的鋼刀,拍打自己赤裸裸的胸脯,“嚓啦、嚓啦”,直
刺人心,他還悲痛地邊拍邊唱:“大慈大悲眾鄉親,可憐我這個
苦命人……”
鍘麵匠伯便拄了手杖,走上前去,勸住那撕裂人心的拍打,
拖了盲人到自己的光棍堂吃飯、歇息,好像共同走向遠比人間
美滿的地獄,去尋找自己的幸福。
鍘麵匠伯的故事,為我寂寞的童年生活,增添了無限樂趣。
它們雖然不像婆婆的謎語、兒歌那樣幽默、明快,沒有母親的
小調那樣抒情、憂傷,也沒有爹在田野勞動時麵對天空、曠野
吼叫的秦腔那麼激揚、雄渾,卻起伏跌宕,有聲有色,以善良
的人物和美好的感情來感染我的心靈,洗蕩我的胸懷,並使我
和鍘麵匠伯建立了牢固的情誼。每次聽書,我都要擠在他的身
邊。
鍘麵匠伯說書,雖然也常常有“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
分解”,那是為了分章分回,停頓休息,不論在村頭還是在廟會
上,他從來不故意“哢喳”一刀,端起帽子討錢。相反,說完
一段,他摸出點零錢,買了芝麻糖,塞在我們這些忠實的小聽
眾手裏,算作對我們熱心的酬謝。他還在我們額頭上彈一指頭,
或敲敲我們的黑肚皮,問:“香嗎?”我們感激地說:“香!香!”
他就樂嗬嗬地笑了,眼神裏充滿了溫存和稚氣,好像他不過是
扮裝成老頭的小孩而已。
一到冬天,說書場就搬進光棍堂去了。光線幽暗的屋地上,
常有一堆火。四周煨滿了聽書鄉親的茶水罐、高粱麵餅。他坐
著說書,僅僅靠語言和眼神的變化來塑造人物。淡紅色的火光,
把他罩在一個光圈裏,使人感到特別的神妙。偶爾閃動的火苗,
給他麵部不時變幻色彩,使他講得更加動人,把我們的眼光牢
牢地勾在他的嘴唇上……。故事講完以後,他常常從案板下抽
出鐵勺,從破罐裏抓出黃豆,在火上炒熟,把我們小觀眾召到
炕上去,一人一把,聽著我們嚼豆兒那格嘣嘣的脆響,他摸著
沒有胡子的尖下巴,笑著、笑著,像蜜罐兒擱上了心坎坎。
他沒兒沒女,在說書場上卻對我們這些窮孩子產生了深切
的同情和父母般的疼愛。記得一個大雪天,吃早飯的時候,我
和哥哥為挑揀饃塊吵了架,被爹趕了出來,站在城門口的碾道
裏,又冷又餓,瑟瑟發抖。鍘麵匠伯看見了,掏出破舊的手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