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我倆躡手躡腳地走進院子,爬在窗子上看動靜。我
們聽見爹正和人說話。他說:“唉,日子過得這麼緊,牛也是親
戚家的。兄弟倆又把羅兒打破了,連鍋盔也沒法賣咧!你給咱
打聽個買主,把東凹那二畝地賣了吧!”
啊,要賣地?我倆嚇得腿都軟了。記得為了給娘看病,要
賣地,娘流著淚勸住了爹:“賣了地,一家人指望啥活呢?賣地
抓藥,就是聖藥命湯,我也咽不下去!”現在,娘歿了,我倆鬧
得爹要賣掉土地了!唉,都怪我們不懂得世道的艱難,不知道
為爹分擔憂愁,惹出這場禍來。我又怕叉冷,渾身抖動起來。
哥哥把我拉到一邊,說:“咱倆不坐火車啦!”
我奇怪地問:“誰還想那事?”
他說:“咱把攢的錢給爹,添了做羅兒!”
哥的主意真好,可我總怕被爹抓住挨打。
哥哥說:“咱倆去下跪吧!保證再不貪玩!要打,就讓打我!”
他很快從喂牛的小屋樓上取來一遝紙錢,推門進屋。
爹見我倆回來了,一臉怒氣地去摸捅火棒。
哥哥拉我跪倒在地,兩手捧錢,望著爹消瘦的背影回話說;
“爹,全怪我,你打我一個吧!——這是我上車站不吃麵,攢的
錢,你拿去買羅兒,我一定好好賣鍋盔!我娘不讓賣地呀!嗚,
嗚嗚!”
我也哭著說:“爹,你打我吧!賣鍋盔,他肩膀天天腫哩,
叫我不告訴你!”
爹轉過身,舉在空中的捅火棒,叭啦掉在地上。我看見,一
串亮晶晶的眼淚,從他腮上滾下來……
屋子裏,隻聽見我倆的哭泣聲。過了許久,爹才接住錢,把
我倆拉起來,說:“麵和饃,都在鍋裏熱著,吃去吧!”說著,又
忍不住轉身去啜泣了。
這天夜裏,爹不住地翻身,歎氣。我和哥哥也是怎麼都難
以入睡。我望著青色的窗外,看見星鬥在空中慢悠悠地浮動。我
便想象,那是娘的眼睛,正在遙遠的地方,望著不懂事的我倆,
望著愁苦煎熬的爹爹。我耳邊似乎又聽見了娘I臨終前的叮嚀;
“聽爹的話,甭惹他生氣,長大成人……”我的眼淚忍不住打在
枕頭上,耳膜裏便響起敲鍾般的鳴音。
第二天,爹借來一隻羅兒,又讓我倆磨麵了。罩在家裏的
陰雲總算開了縫。我們幹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認真、細心。哥
哥還給我小聲說:“昨晚,我又做了好夢哩!”
我問:“夢見娘咧?”
他說:“不是!我夢見坐火車上山哩!嘿,山陡得上不去,
火車愣叫、愣叫,才爬上去啦!不知怎的,我又騎在山頂上,怎
麼也攆不上火車了。嘻嘻!”
說著,他停止扳動羅兒,重眼皮撲閃撲閃,望著遠處像朝
天放著一張大鋸似的秦嶺山峰,心往神馳……。
後來,互助組組織起來了,我家的日子漸漸好轉。我們停
止了烙鍋盔的買賣,爹和哥上地,我在家學著做飯。哥哥還上
了夜校。晚上回來,他不但念什麼“泊、婆、摸、佛”,還講
“點燈不用油、犁地不用牛”那種神話般的社會主義生活,第一
個五年計劃的建設項目,還有“寶成”鐵路。每當講起這些,他
的心仿佛被磁石吸引著。
又過了兩年,震動中外的“寶成”鐵路開工了。鐵路局來
我們縣招收民工。剛剛和童年告別,還不滿十六歲的哥哥,偷
偷跑去報了名。
爹知道以後,擋他、勸他。但他硬是隨招工的同誌上秦嶺
而去,終於把夢變成了現實,當上了鐵路工人,去修築真正的
鐵路,坐真正的火車了!
過春節的時候,哥哥回來探親。他已變成敦敦實實的小夥
子。四方臉盤,紅堂堂的!漆黑的眸子,閃著倔強聰敏的光澤!
穿一身藍色新工作服,胸前戴著亮閃閃的鐵路路徽,站在屋地
上,像從宣傳畫裏才走下來。
他把一條三麵新的被子放在爹的炕頭,把一雙新球鞋和題
有“建設祖國”金字的硬皮筆記本,遞到我這個中學生的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