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眼裏逃出的生命 母親的腳板(3 / 3)

娘的病越來越重。當時的鄉村,醫療條件差極了。那些庸

醫們開的中藥單,她照吃了一付又一付,也不抵事。村上偶爾

來個搖鈴看病的,被稱為“上當”。娘上過當,折財不頂用。婆

婆張羅著請來巫婆神漢送鬼,更不會有什麼效力。

不久,家鄉解放了,但娘已病人膏肓,第二年,就發熱,盜

汗,心慌,咳嗽,咯血……我聽見嬸子們在議論著。有的說娘

性烈性躁,把自己氣病累病了,有的說娘腳大步急,把壽命早

早走盡了……一種恐怖的陰雲,籠罩在我家屋子裏,籠罩在我

幼小的心靈上。

有一天,娘的病突然輕了許多。這種叫做回光返照的現象,

預示娘僅僅二十九歲的生命之燈就要熄滅。但全家不知是讓一

時的好轉迷惑,還是有意不把它當惡兆來對待,都顯得十分高

興,像過節一樣。爹騰騰地擀著麵條,當當地切著南瓜。婆婆

呼呼地燒著火……。

娘大概明白這是生命的最後時刻,萬分留戀人世,舍不下

她賜給大地的兒子,把哥哥和我叫到身邊,讓我坐近、坐近、再

坐近,伸出瘦骨嶙峋的雙臂,緊緊摟住,親親哥、又親親我,親

親我、又親親哥,我倆似乎又變成了哺乳的嬰孩……。她突然

盯住自己的腳板,許久、許久,反反複複叮嚀說:“往後,誰要

是喊‘大腳’,讓他喊去,千萬甭和人吵架,娘就不操心咧!”……

我和哥哥一點也不知道悲哀就藏在身邊,為娘剝著南瓜籽。

哥哥還把掃帚棍套的螞蚱籠子提來,讓綠褐色的螞蚱為娘唱歌

娘又忽然可憐起籠子裏的小生命來,哀怨地說:“唉,為啥

要逮螞蚱呢?大天地裏的牲靈,關住活不久!”

我說:“放到咱後院的椿樹上,讓它叫吧!”

娘說:“那會叫鳥兒吃掉的。還是叫你哥哥放回苜蓿地裏去

吧,讓它自由自在些!”

哥哥不願意,娘傷心起來,淚水在眼圈裏打轉……

這一切,像黃昏的晚霞,很快被黑暗吞沒了。當天夜裏,娘

的病突然惡化。我被叫醒時,她已絕氣。為娘穿壽衣的嬸子們

說:“快給娘回話,叫她穿衣服!”

我和哥哥一人拽娘一隻手,哭喊著:“娘呀,你活來吧!娘

呀,你活來吧!我聽你的話呀……”

我再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早晨。我看見娘平展展地躺

在一張耱上,穿著一身新山藍棉衣,臉上的潮紅完全褪盡,紙

一般的蒼白,顯得安靜、漠然。頭發更加漆黑,眼睛、嘴巴緊

緊閉住,既不呻吟,也不咳嗽,像從麥田拉完犁杖回來剛剛睡

去……但當我的目光慢慢落在娘的腳上時,心靈像突然碰在刀

尖上:她的腳,竟被一條白線繩緊緊係著……

娘長著和普通人一樣的一雙腳板,在人們早已不纏腳的年

代裏,卻受盡了歧視侮辱,死後也得不到饒恕寬容,這是為什

麼?為什麼呢?

長大以後,我才漸漸明白,在我們的生活裏,纏腳的事兒

不再複現,但反映封建意識的風俗習慣、傳統觀念,卻遠遠沒

有絕跡。和這些束縛人們頭腦、阻礙曆史前進的精神枷鎖鬥爭

的時候,母親的腳板給了我多少啟示和勇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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