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有幾畝薄地,養不起牛,常常靠人力換畜力耕種。有
一年種麥,套了換工牽來的牛犁地。爹一個人忙不過來,扶犁
顧不了撒種,撒種顧不了扶犁,娘便扶起犁杖。撒種是技術活
路,扶犁也不容易。淺一下、深一下,東一倒、西一歪,累得
她滿頭是汗,心跳氣喘。突然,牛主人趕來,奪過鞭子,卸了
牛就走:“哼,怎麼叫大腳女人拿我的牛學手?”
唉!在那個時代,不要說婦女犁地,就是她們在地頭、場
邊走走,也被認為帶來了晦氣,何況娘又有一雙被人瞧不起的
大腳板呢?
牛被牽走了,娘憤憤地拾起牛軛頭,架在肩上,賭氣似的
拉起來。她喘著氣、咬著牙,把大大的腳印兒,深深地留在泥
土上。
以嘲弄旁人、傳播是非為快樂的長舌婦們,把這件事在炕
頭、井台上嘀咕了好久!但是,她們誰不服了娘的蠻勁呢?
在布機“咯吱、咯吱”有節奏的響聲中,娘飛快地穿梭引
線,一天要織一丈白布;還是“三伏”大熱天,娘就為全家老
小拆洗、縫補好了過冬的棉衣……
在我的記憶裏,娘和婆婆一點也不相同。每天,婆婆用她
那雙小腳,小心地邁著沒聲息的碎步,拐棍兒傳來有節奏的響
聲。娘卻讓家務活兒追著,絞水、做飯、磨麵、洗衣,前院後
院,屋裏屋外地騰騰響,什麼活兒都幹得飛快,仿佛用她一雙
大腳向人世示威!
但是,娘的腳板卻成了我幼小心靈的傷痕。我不敢惹鄰居
的孩子,怕他們呼喊“大腳”;我不喜歡玩耍,怕夥伴們玩“踢
大腳毛”的遊戲……。
那種遊戲,是用腳踢一隻粗線和棉花纏的“毛蛋子”。誰逮
住它,就在別人身上擦一下,被擦的人,要不斷揀回踢遠了的
“毛蛋子”,直到自己逮住為止。對這種大欺小、強欺弱小,又和
娘的“名字”連在一起的遊戲,我反感透了。但又怎麼能擋住
別人呢?
有一天,我從舅家往回走,碰見許多孩子玩這種遊戲。我
低著頭,加快步,像小老鼠一樣往過溜。一個大孩子卻衝上來
用“毛蛋子”往我身上擦。要是哥哥,一定會和他們拚起來的。
而我,隻知道拔腿就逃。孩子們便得勝了似的,在我身後哄笑
著、呐喊著;“抓住!抓住!踢大腳毛哩!踢大腳毛哩!”
逃回家,我撲進娘的懷裏,就是一場痛哭。那一天,娘的
病有些好轉,正坐在屋地的小板凳上為我縫褂子。她停住針,安
慰我說:“如今,誰不是大腳呢?甭再理他們!”
娘把我哄得不哭了,自己卻哭泣似的唱起《繡荷包》的民
歌小調。那調子,和兒歌輕快的節奏一點也不相同,十分哀婉、
淒涼,每一句都有長長的拖腔,像城隍廟的磬聲回蕩:
初一到十五,
十五月兒圓。
黑洞洞的苦海,
沒呀麼沒有邊。
娘唱著,唱著,歌聲像一股寒流從遠方襲來。看不見的悲
傷,好似從屋子滲出。我看見,娘的雙手抖動著,淚珠滾滾。無
法抑製的難過,又使我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