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眼裏逃出的生命 母親的腳板
我八歲那年,娘病重起來。
她穿著自織自染的山藍布衣,雖然粗糙,卻使我感到幹淨
和親切。每天早晨,她總要掙紮起來,梳理一次濃密漆黑的頭
發,對著鏡子在腦後絡好發纂。她常常把我的小手攥在她熱燙
燙的大手裏,說:“啊,涼颼颼的,像槐蟲一樣!”她還把發燒
的麵頰、額頭,長時間地貼在我冰涼的臉蛋上,親著,親著。
我聽見來串門的嬸子們,和婆婆說起娘的病來,偶爾夾雜
著“死”字。幼小的我,還不懂得死亡的全部意義,記著婆婆
那句“上西天”的話,竟然問她:“娘,你死了,也上西天嗎?”
娘望著天真幼稚的兒子,眼裏漸漸湧滿了淚水,泣不成聲
地說:“傻孩子,娘死了,就沒人管你、愛你咧!你成了沒娘的
孩子,就和叫化子一樣了!”說著,眼淚“嘩”地溢出眼圈,雙
手把我抱在懷裏。
莫名其妙的害怕,緊緊抓住了我的心。我渾身打著寒顫,也
哭了。我為娘擦著眼淚,求著:“娘!你不死!你不死!”
我依偎在娘懷裏,聽她講述自己沒有親娘的童年。
娘出生在一個有錢有勢的財東家裏。出生不久,外婆去世,
便說她生辰八字不好,送給一個窮苦農民收養。
貧困的日子,給她的隻有饑和寒。
她的一雙小手,四季不得停閑:冬天拾柴禾,春天挖野菜,
夏秋兩季,揀拾掉在田頭路畔的麥穗、穀穗。田野給她微薄的
報酬,竹籃是她貼己的夥伴。身上衣不遮體,腳上哪有鞋穿?晴
天光著腳丫下地,蒺藜常常紮得她眼淚成行;雨天她像男孩一
樣踩泥踹水,啪啪地濺著水花兒,卻能逗出一點笑顏。天長日
久,歲月磨出她一副倔強的性子,大地賜給她一雙粗壯的腳板。
大人們就叫她“野女子”。
雖然已是民國初年,黑暗落後的鄉村,女孩子照樣非纏腳
不可。
和娘同齡的女孩子,一個個開始纏腳。娘驚恐地注視著外
婆。外婆果然從箱子底翻出裹腳布,拉倒她下手了。娘哭著、喊
著:“甭纏腳!我要下地!”
外婆毫不動心:“誰家女娃不纏腳?。寒磣死咧!”纏完之後,
還把裹腳布牢牢縫住,鎖上房門。
她畢竟是“野女子”,手拽牙咬,拆掉纏腳布,抽掉一根窗
欞兒逃跑了。
幾天以後,外爺把娘從親戚家尋回來,痛打一頓,又開始
纏腳。外爺還在一旁勸說:“孩子,好好纏吧!不纏,長大了沒
人要!”
娘說:“我不要誰要!一輩子拾柴挖菜吧!”
善良的外爺,抹著眼淚,緊緊按住娘,讓外婆結結實實地
纏了布,紮了繩,並且綁了手。
娘停止哭叫,癡呆呆地躺著,不吃不喝。過了兩天,眼看
下巴尖了,眼窩深了,外爺心一軟,給她解開紮腳繩,說:“唉,
就叫她野去吧!”從此,娘的名字又被“大腳”代替了。
娘在這種侮辱性的稱呼中長大,照自己的性子生活。出嫁
到這個缺吃少穿的家庭以後,她沒照那時的鄉俗,大門不出、二
門不邁地躲在家裏。地裏活兒緊張的日子,她就甩著大腳板下
地,鋤禾掄鋤頭,割麥揮刃子,幫爹擔著度日月的重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