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眼裏逃出的生命 婆婆與神(3 / 3)

下炕,拄了拐杖,咣咣咣地響到案板跟前,摸摸揣揣地捏出一

塊饃蛋兒,遞給我說:“快送去吧!可憐人,多苦命啊!”我看

見,婆婆的眼皮底下,淌出兩串淚水來……。

從那以後,生活又恢複了喝稀麵水、啃澀菜餅的老樣子。肚

子總是又撐又饑。我對神怎麼也沒興頭了。

臨解放那年,城隍廟會又來到的時候,傳出風聲,說是兵

荒馬亂年間,城隍拯救萬民百姓,顯聖舍藥。但我不想去看熱

鬧,隻管和一群孩子們在後院昂望南飛的大雁,唱著婆婆教的

兒歌:“雁兒雁兒擺溜溜,我是雁兒它舅舅,……”

婆婆把我叫到跟前,偷聲細氣地說:“看你娘病的!快上廟

去討點藥來!”

她從煙火熏得黑漆漆的席棚上,摸出一塊銅元,放在我的

手心,使勁一握,說:“攥牢,討了藥就捐給城隍!”

走了兩步,我又返回來問:“城隍真靈嗎?”

婆婆神秘地說:“心誠神才靈,千萬不敢胡思亂想,快去快

回!”

跑出家門,看見大人們都緊張地上廟討藥。我想:“說不定

聖藥真能治病呢!”於是又恢複了對城隍的希望。

討藥的人多得如螞蟻搬家。他們一進廟門,就奪金豆兒似

的上前哄搶。人擠人,人踏人,連手背都抓破了,紛紛往供桌

上的錢匣裏投下銅元、紙票。我擠飛了帽子,半粒藥也沒拾到,

卻把攥得出了汗的銅板,投進了錢匣。

白胡子會長說:“一日舍藥一次,連舍三日!沒討上藥的明

日再來吧!”

我不願離去,既怕投了錢沒拾到藥暈婆婆的斥責,又想會

長怎麼知道城隍啥時舍藥呢?要是神一高興,今晚就舍起藥來,

我能趕上嗎?

天黑了,祈禱、討藥的人漸漸離去。聽經念佛的老太婆們

擁進了廟堂。我混在當中,不眨眼地盯住神像,隻盼城隍揮手

舍藥,連悠悠揚揚的念佛聲也聽不進耳朵。我兩眼又酸又困了,

城隍仍然板著粉白臉,垂著五綹胡,一動不動。不知不覺,我

在小鬼腳下的麥草窩裏睡著了。

突然,我被一陣嚓啦啦的響動驚醒。睜眼一看,四周空蕩

蕩的,沒一個念佛的人。兩盞長明燈把四壁照得一片昏暗。判

官、小鬼朝我怒目而視,滿牆的鬼怪,一齊在燈影裏跳動,嚇

得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要不是白胡子會長和另外兩個人站在

燈下說話,我真會以為自己已經掉進地獄裏了!

一個說:“今日舍藥,收了那麼多錢.咋給我分這麼點?”

另一個說:“忙後收的麥子,你咋多弄了一石呢?人不能沒

良心呀!”

白胡子勸道:“算啦,算啦!明日收了錢,給你們多分

點!——快拿來,多少‘大聖丹’?”

“三十包!”

“對,明日人還要多,多撒點!”

說著,他們把空錢匣放回供台,掏出後來叫“仁丹”的

“大聖丹”,向神龕四周撒布。城隍仍然板著粉白瞼,垂著五綹

胡,一動不動。

我輕輕撿顆聖藥,嘿,果真是村上常來換破爛的老頭擔的

“大聖丹”,麥粒兒大小,紫紅的皮子,放進嘴裏一嚐,又涼又

麻。啊啊,好人祈禱城隍,城隍卻賜福給惡人。什麼聖藥,滾

蛋去吧!

害怕從我心中猛然消失,我兔子似的蹦出草窩,向外跑去,

嚇得那三個人“啊”地一聲,跌坐在廟地上。

我一口氣跑回家。婆婆正在炕上念佛。幾乎聽不見的聲音'

氣泡似的從嘴唇上不停冒出,伴著佛珠叮當叮當的響聲a我趴

在她的耳門上,大聲說:“婆婆,神都是哄人哩!”

婆婆的佛珠,嚓啦落在炕上:“啊?崽娃子,又胡說啥?你

頭疼我可不管!”

我一點也沒怕。因為我知道,頭是不會疼的!

不久,家鄉解放了,農會成立,宣布凡吃城隍廟的麥子,一

律赦免。婆婆卻照樣在認認真真地念佛燒香,使我感到十分可

笑。

又過了幾年,農業生產合作社成立了,奪得大豐收,打掉

城隍作糧倉。哈,神像剝掉了泥胎畫皮,才是一根木樁和一包

麥草呀!多麼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