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地敲著比麵瓦缸還大的銅磬。銅磬發出低沉而悠揚的嗡聲,為
那些和婆婆一起念佛的人伴奏。念佛聲像哀傷的合唱,時高時
低,用悲切的音調感染每一個敬神的人。
我點了香,雙膝跪下,望著煙霧繚繞的神像,覺得城隍真
的騰雲駕霧而降。娘那青黃、痛苦的麵容,在眼前晃動。我心
裏一酸,眼淚咕碌碌直滾,動情地為娘默默祈禱……。
把婆婆拖回家中,我覺得自己成了大人。隻等城隍顯聖,娘
病突然痊愈,我再講出這些作為,那時誰也不會把我當孩子看
待了!
可是,過了一天,又過了一天,我暗暗數著娘吃飯的數量,
一點也沒增加。我悄悄摸了娘的手心,一點也沒退燒。她白天
仍然呻吟不止,夜裏繼續咳嗽聲聲。我終於失望了,去問婆婆。
婆婆正在念佛。她念得入了神,嘴裏快速地喃喃著,指頭
快活地撥動佛珠,身子晃晃悠悠,像坐了小船,眼皮微微閃動,
皮肉鬆弛的臉上,肅穆而安詳,仿佛來到了西天門口,就要進
去享福似的。
我打斷她,問;“婆婆,你說燒香念佛消災免難,抵事不?”
她不停頓地念著佛,說:“昨不抵事?”
我不敢說出偷香的事,又問:“你一年四季燒香,都抵了啥
事?”
婆婆不耐煩地說:“那是神靈,凡胎肉眼看不見!”
我肚子裏又鑽出個問題;“婆婆,印的神靈驗呢,還是塑的
神靈驗?”
她生氣地把佛珠一搖,嚓啦啦直響:“你胡說啥?神就是神,
昨敢說‘印的’、‘塑的’?”
我不屈服,抬杠說:“你當我不知道嗎?你天天給叩頭的神,
還是紙寫的呢!”
婆婆一邊摸笤帚一邊罵:“崽娃子,你頭疼起來,我不管!”
我悄悄抓了笤帚,跳下炕跑了。等了一整天,頭一點也沒
疼,我真高興!
日子在婆婆的一爐香、一爐香中,飛快地跑著。眨眼毒去
夏來,收打麥子的繁忙季節來到了。
我家的日子艱難,真是“揭著吃、打著還,跟著碌碡過個
年”。雖然夏收天太陽烙得屁股疼,早晨啃鍋盔饃,上午吃白麵
條’卻使我心裏樂:大概婆婆說的西天裏,才這麼吃飯吧!有
了這好吃的,娘的病一定會好起來!
麥子碾曬完畢,裝在屋地上的席包裏。看著它,我便做出
各種美妙的想象。但是一天上午,保長領人來了。這稅那款一
念,算盤一響,動手就裝走一半。接著,白胡子會長又帶人來
了。他也是帳簿一揭,算盤珠一撥,搖晃著“秦嶺頭”說:“吃
城隍一石五鬥麥子,本利兩石二鬥五。裝!”
爹怎麼說好話也不抵事。直到掃了地皮,白胡子的長條條
臉上,才難看地笑著說:“好吧!城隍可憐你,下欠五鬥,明年
本利七鬥五,一定得還清!”
糧食裝完了。人也走盡了。院子死一樣寂靜。婆婆走出廚
房,拐杖咣咣響動。這盲人生命的象征,痛苦而單調。娘偶爾
呻吟一聲,更顯得淒涼、哀愁。屋簷下的麻雀,是受了驚動,還
是感到失望,撲楞楞飛向牆外。我癡癡地望著“無物可酬天地
德”那已由紅變黑的對聯,悵惘若失,想起婆婆那段敬神可以
吃白饃的話,突然感到奇怪:“城隍不種地,哪來的麥子放帳呢?
窮人一年四季敬他,他為啥和保長一樣對待窮人呢?”
自然,我詢問了婆婆。一提到神,她立即忘掉了眼前的災
難,閃動著並不睜開的眼皮,輕輕撫摸我的腦袋,充滿誠摯的
感情,像在追憶一生中最幸福的往事,說:“唉,你可沒見過
‘開光’哪——城隍剛塑起來,眼睛是蒙著的!要請經師念經,
才把眼睛揭開,泥像就有了‘神’,那叫開光!開光的時候,財
東家都拿錢呀、麥呀布施廟上。那些麥子,就由管廟的會長給
咱窮漢家放帳哩!——瓜娃娃,春上城隍的神麥救了咱的命,忙
後就該加利還清……”
正說著,街上傳來大竹筒的吹鳴,“嗚——,嗚嗚——!”那
是一位常來村中的盲叫化子乞討的呼喚,深沉、悲哀,連空氣
都跟著顫抖了。
婆婆停止了使我驚異的講述,又回到苦難的現實中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