針眼裏逃出的生命 婆婆與神
從我開始懂事,就記得婆婆總是垂著眼皮,盤腿坐在廚房炕上,把我摟在懷裏,搖著,拍著,唱著。臉上掛著盲人的慈祥和
微笑。聲音從喉嚨裏緩緩流出來,綢子一樣柔和:“噢,噢,
快睡著,貓兒來了揭被窩……”
她在我出世前就已雙目失明了,但從不閑著。紡線、燒火、
曬柴、管雞,拐棍兒咣咣咣響來響去,演奏窮苦人家勤勞、辛
酸的樂曲。其餘時間,她盤腿坐在炕上,顫動著嘴唇念佛,仿
佛在輕輕召喚遙遠的幸福。一百零八顆琉璃蛋兒組成的佛珠,像
數不盡的珍珠,在手中叮當叮當響動。
晚上,婆婆洗了手,點根香,雙手舉著,跪在寫了黑字的
紅帖子那兒,叩頭作揖,然後揣摸著插在三條腿的“宣德”銅
爐裏。香頭像頂小紅帽,矮著、矮著,一直陪我進入夢鄉。
一天,我受了好奇心的驅使,問:“婆婆,你為啥給紅紙條
磕頭?”
“那是封的神位!”婆婆停住佛珠,說,“神位兩邊的紅對聯,
是你爺在世時寫的,‘無物可酬天地德,全憑早晚一爐香’。天
地的恩德大得很哩!人都是有罪的,到世上來受苦,給神燒香
叩頭,就能消災免難;過好日子,死了上西天!”
我忙問;“上西天能吃上白饃嗎?”
婆婆說:“能!能!”
一聽能吃上白慎,我有了興頭,繼續問:“西天在哪兒呢?”
婆婆說:“在天上!”
我又同:“能住人嗎?”
婆婆說:“住神呢!”
我不懂婆婆嘴裏的神,照自己能看見的人,問個沒完沒了:
“神為啥看不見?”“神不吃不喝嗎?”“神娶媳婦嗎?”……
不知是婆婆答不出來,還是我問得跑了調兒,她很不高興
地說:“甭胡說咧!神就是神,不是人。說了神的壞話,害頭疼!”
我吐吐舌頭,不敢問了。
果然,遇到我頭疼腦熱,婆婆總要端一碗水,拿三根筷子,
站在炕前,莊嚴地閉著眼睛,蘸了水在我身上擺來擺去,口裏
像醋發酵,撲哧撲哧念叨:“前身前身輕,後身後身輕;是神了,
入廟去,是鬼了,入墓去……”我瞪大眼睛,盯住門口,卻一
點也不見神的影子。隻見她把水潑到院子去。難道神藏在水裏
嗎?
過年的時候,婆婆把木敝印的家宅六神,一一告訴我名稱:
灶君,倉神,天爺,馬王,井王,土神……。廟會的時候,她
又把村上各種泥塑的神像介紹我認識:無量祖師,關帝聖君,觀
音菩薩,孤魂,火神,城隍……。
我在心裏把神分為四類:看不見的神,紅紙封的神,木版
印的神,泥巴塑的神。我以為塑的神最為怕人。而塑的神裏,要
數城隍厲害!
婆婆告訴我,城隍是專管人間善惡的,一座縣城隻有一個。
據說很久以前,我們村做過縣城,才留下這座城隍廟來。廟裏
除了粉白臉、五綹胡的城隍神像,右邊站著夾生死簿的判官,左
邊站著手執勾刺棒的小鬼,廟牆上則畫滿了佛家所說的十殿閻
羅,正在審判、處罰各種曾在人間作惡的鬼魂:喝迷魂湯,過
奈何橋,扯鋸分屍,倒腿研磨,入油鍋,變驢馬……。
一股陰森、淒慘的恐怖氣氛,凝聚在這孤廟裏。踏進門去,
就像進了地獄,連大人們平日也不敢走近它呢!
大概由於這些緣故,村上所有的廟會,數城隍廟會最隆重。
有一年,會期到了,我拖著婆婆上廟堂去念佛,看見四鄉八裏
的生人,牽羊的,提匾的,紛紛進廟抽簽問卦,禳解災禍,磕
頭祈禱。
我想起病在炕頭的娘,跑進家門,偷了婆婆一把香,藏在
袖筒,返回廟堂。
廟裏的供台比我頭還高。裏邊堆滿各種散發油香的食品。食
品兩旁,點著高高的油燈。供台外邊,插滿香燭。蠟燭的火焰
一伸一躍,輕輕搖擺。淡藍色和灰白色的煙絲,從每一根香柱
上扯起,織成一張霧漾漾的大網,彌漫廟堂。紙錢忽明忽滅,灰
燼飄上屋頂,像一隻隻黑鳥在雲裏飛翔……一切是那麼的奇妙
和神秘。外號“秦嶺頭”的老會長,長著白胡子,禿了的頭頂
像山峰一樣巔起,扯著長條條臉,打盹似的眯起眼睛,不緊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