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加一生有少數幾個常畫不衰的重要題材,芭蕾舞演員便是其中之一。最初我並不喜歡德加對芭蕾舞演員的描繪,他的描繪讓我感到困惑。他筆下的芭蕾舞演員沒有挺拔、傲然的身姿,典雅、飄逸的舞步和仙女樣的容貌。她們的麵孔多半是模糊的,神情多半是倦怠的,身材也談不上婀娜,甚至給人以畸形之感。比方本文所選的《舞蹈教室》,那拄棍而立的老師和學生之間分明是一種緊張並且對立的關係。那教師的心中是有火氣的,而學生們卻顯得心不在焉。有人在說小話,畫麵左側那個女生在撓後背,還有人在東張西望。在這裏你看不見舞蹈的神聖,有的隻是一些不情願的動作。年少無知的我以為這德加不是不懂芭蕾舞就是不會表現芭蕾舞,我尤其不能容忍的是,他把那些女孩子的腿都畫得那麼短。這和我收集的那些劇照相差多麼遙遠啊。
成年之後我又看德加,還是同樣的幾幅畫,我卻被深深打動了。是因為我有了一些寫作的經曆,知道了一些寫作曆程的艱辛麼?是因為我有了一些生活的經驗,知道了一點生活在本質上的不容易麼?德加的時代,在巴黎的上流社會,觀賞芭蕾舞是一種流行的消遣。劇院的觀眾可以自由地出入舞者的更衣室和舞台兩側,還可以看預演。這使出身上層的德加能夠深入地了解舞台大幕背後的舞者。那些從七八歲就開始習舞的女孩子,多半出身低微,為了爭取比較長久的演出,掙得比較穩定的薪水,她們必須進行極其艱苦的訓練。這艱苦的內涵也是複雜的,一些女孩子很可能還盼望能在來往於後台的觀眾裏找到自己可以以身相許的丈夫。這就是德加的視角,他近於冷酷地拂去了芭蕾舞那種優雅、超凡的公眾性一麵,他強調它枯燥、乏味而又無休無止的訓練,他抓取的是舞者背對觀眾時的那些更加生活化、私人化的極其真實的“偶然瞬間”。《舞蹈教室》《舞台上的舞者》和其他作品裏都有這樣的“偶然瞬間”。在這樣的瞬間裏,舞者的疲乏和勞累是顯而易見的,這時我才有點明白為什麼德加把芭蕾舞女的腿都畫得偏短並有一種僵硬感。那像是過度的壓力所致,那也就暗喻了德加對藝術本質的看法:藝術和生命都是寂寞的,在所有藝術的後台上永遠有著數不清的高難度的訓練,數不清的預演、排練,數不清的單調、乏味的過程。即使在《舞台上的舞者》這樣表現正式演出的畫麵上,我們仍然能夠從德加精心構圖的俯視角度,在短暫地欣賞了舞者那華麗的輕盈欲飛的舞姿之後,立刻發覺隱在側幕內的一個露出一半的黑衣男人。那就是舞蹈質量的監視者吧,他使畫麵呈現出一種不穩定的拘謹氛圍,使觀眾從瞬間的超然回到了活生生的世俗。在德加的眼裏,最高雅的芭蕾舞演員和最凡俗的燙衣女工之間並沒有太大的差異,她們都是勞動著的人,她們為生存付出著超常的體力。在《燙衣女工》裏,那個毫不掩飾地打著哈欠的女工,很容易讓人想起那些疲倦地整理著舞衣的芭蕾舞女。
德加的冷靜、挑剔和他對芭蕾舞演員入木三分的挖掘、刻畫,徹底“破壞”了少年時我對藝術那虛無飄渺的膚淺理解。我想,少年時我對芭蕾舞的夢想畢竟是更多地追逐它那華麗而又神秘的一麵,我從來就沒有為它的枯燥和受罪做過準備。所有的藝術都是永無休止的勞動,而勞動本身是不分高雅和低俗的。當我坐在桌前麵對白紙開始我的勞動時,德加的《燙衣女工》有時候會出現在我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