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學時代基本上是一個不崇尚讀書的時代,不特別注重學生功課的好壞。再說,好又如何?因為沒有大學可念,我們畢業後的前途,多半是去鄉村務農。仿佛就為著務農,初中二年級時學校還開了一門“農業”課,有很多化肥的內容,氮、磷、鉀、人糞尿什麼的。可以想見學生對待這門課的不認真態度。那麼,我們的注意力到底在哪裏呢?那時各年級幾乎都有*思想宣傳隊,用文藝節目的形式宣傳*思想。年級和班級之間經常搞些文藝演出,再顯赫些,還能參加市一級的中學生彙演。對待功課的不認真,促成了文藝活動的空前“繁榮”,加之工廠、軍隊的文藝團體也經常到學校來挑選文藝人才,如果被選中,我們的前途將不再是鄉村,這對許多學生來說實在是太大的吸引,相當一批同學都盼望盡快發現自己身上的文藝細胞。很快我就熱衷於宣傳隊的活動了,宣傳隊能釋放我充沛的精力,能滿足我小小的希望單調的服裝有所變化的虛榮心,能讓我接近我所熱愛的舞蹈。
我熱愛舞蹈,尤其是芭蕾舞。那個年代中國惟一的也是最著名的兩部芭蕾舞劇《白毛女》和《紅色娘子軍》拍成電影之後,可以使我這個生活在中等城市的小觀眾不厭其煩地看個沒完,這期間我們這座城市的專業文藝團體也正努力試著上演這兩出難度很大的舞劇。不過在內心我瞧不上這外省的芭蕾,這裏的芭蕾舞演員大多是由跳民族舞的半路改行的,缺乏紮實的基本功。我最崇拜上海芭蕾舞團那位在《白毛女》裏跳“白毛女”的名叫石鍾琴的女演員,那時如果有人要我挑出世間最完美的女人,我就會說是石鍾琴。我還收集了各式各樣的芭蕾舞劇照,從家中殘存的那些舊畫報上尋找她們的蛛絲馬跡。英國的、法國的、日本的、前蘇聯的、古巴的……我把這些國家的演出劇照從畫報上剪下來,粘貼在一個十六開的硬皮本子上,經常獨自欣賞或獨自模仿。不久,我的家庭還認識了來自北京鐵道部文工團的一位芭蕾舞教師,這教師姓張,在他們團的《紅色娘子軍》中跳過洪常青,我叫他張老師。張老師是隨文工團到我們這座城市的一所監獄進行思想改造的,時間大約一年。當然,監獄並沒有把他們當成犯人,他們在這裏過著半軍事化的集體生活,除去周末,平常的行動是不自由的。不知我的父母怎樣認識了張老師,總之他們認識了並且相處得很好。現在想來,那是一種知識分子之間的同病相憐吧。張老師經過了一周的學習、勞動後,周末來到我家,能吃一頓比平常的夥食可口的飯菜,能讓緊張的神經暫時放鬆一下。張老師就在這樣的日子裏對我進行了芭蕾舞最初的基本功訓練,站位、踢腿、一些旋轉……讓我激動不已的是,他還送給我一雙芭蕾舞鞋。那時他們也經常在改造思想之餘為監獄的幹部職工演出,這鞋一定是他從女演員那裏“偷”出來的。當我第一次穿上這雙淡綠色的、鞋尖填有軟木的芭蕾舞鞋用腳尖站立起來時,我有一種自己高於一切的感覺。我不能不認為,芭蕾舞是一切舞蹈中的舞蹈。它是如此高雅,如此超凡脫俗。我把芭蕾舞鞋帶到學校,立刻被*思想宣傳隊的同學們所羨慕。我忘乎所以地認為,我能夠成為一名芭蕾舞演員。我在張老師指導下的練功還算刻苦,後來還曾被一個部隊文工團選中。雖然我最終沒有去專業團體跳舞,但我一直感謝那位和藹的張老師對我的舞蹈訓練。這訓練使我對自己的身體充滿自信,使我在那個不強調女性特征的年代裏也敢於挺起自己的胸;還有對美的辨認,對生活的愛。認識德加也是從這時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