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日報》的采訪記者emile boclan有個中文名字叫包信。在紐約街頭他為我們拍了很多照片。他拍照不要求你站好擺姿勢,你自管在街上走,他在你前頭一邊退著一邊拍。盡管他已六十多歲,但“退”起來卻從容自如,且撞不著旁人。退著、照著,還可與你若無其事地聊天。他告訴我他很喜歡他的中文名字,因為和中國的包公一個姓,包公是中國的好人。

包信十分健談,渴望了解中國的一切。一次周文中先生在唐人街請我們吃飯,席間我恰好挨著包信先生。他便一分也不停地和我攀談起來。先是口述他頭天編好的五集電視連續劇《哦,香雪》,然後又說:“我想《沒有紐扣的紅襯衫》性感一定很強。”我問他為什麼會生出這種聯想,他說:“你看,襯衫沒有扣子嘛。”我對他說:“的確沒有扣子,可是有一條拉鏈。”包信笑了,翻譯王宏傑隻有趁他笑的時候才能進餐。他笑完就嘲笑起美國的“肥皂電視”,並告訴我他原來做過電視片製作人。看來他是不打算給翻譯留出吃東西的空隙了,他本人對桌上的龍蝦和佛羅裏達蜜橘也幾乎視而不見。但我們並不怪他沒有眼色。也許因為包信真的崇拜包公,這位老人此時的缺少眼色竟令人覺得有幾分可愛。

我們在紐約結識的另一位老人諾裏斯·豪頓是戲劇界著名人士、研究前蘇聯戲劇的專家,曾擔任過美國戲劇會議主席和美國藝術教育委員會主席。中國戲劇界對他並不陌生。去年豪頓先生曾抱病來中國講學,對東方藝術充滿了濃厚的興趣。

美國人本來最喜歡標新立異,從服裝款式到各類商品乃至商品的名字,向來是我行我素,新奇就好。比如在紐約的東大街上有一家出售熟食的商店竟叫“流氓商店”。出售的食品的形狀“新”得令你意外。然而現在美國又以崇尚舊東西為時髦了。那天在應邀去豪頓先生家的路上,周文中先生告訴我,舊房子、舊家具、舊器皿、舊裝飾,乃至過時的衣服,都是很多人追求的。在紐約我曾看見街上有成箱的舊衣服出售,三美元一大堆。周先生的夫人也告訴我,越有錢的青年越喜歡買。目前在紐約能買到一幢帶老式家具的房子是件令人羨慕的事,豪頓先生就住在這樣一幢房子裏。

我們被主人迎進客廳。客廳的確是古色古香,除了上架的書籍和有著羅珂珂繁瑣風格的古舊家具外,最引我注意的是沙發上的中國織錦緞靠墊和牆上的東方臉譜。看得出,豪頓先生也以此為他生活中的驕傲。他從客廳把我們引進臥室,將壁爐指給我們看。壁爐上裝飾著類似景德鎮青花瓷的藍白花陶瓷壁磚,雖然也是釉下彩,但分明是摹仿中國瓷而製。豪頓先生告訴我,他考證過這壁磚的來曆。當年這房子的主人肯定是做中國陶瓷生意的,但中國太遙遠了,於是便從荷蘭購進。這大概就是荷蘭十七世紀出品的。看來豪頓先生很欣賞這壁爐的裝飾。他一定要我將那幾十方瓷片一一看清楚,並解釋說:“看上去圖案差不多,都是船在海上行走,細看就會發現每條船與每條船都不一樣。”後來我發現那船的確是千姿百態。然而更吸引我的是掛在餐室猩紅色牆壁上的那“難得糊塗”的條幅,每個字足有碗口大。這無疑是豪頓先生中國之行的收獲了,不過他為什麼要將它掛在餐室呢?

穿過餐室是衛生間,衛生間緊連著浴室。浴室的麵積竟大於臥室,約二十五平方米。我猜豪頓先生對這兒比對臥室更偏愛。浴室不僅垂吊著青翠的植物,擺放著錯落有致的鮮花,還有排滿書籍的書架和一把硬木搖椅。落地玻璃窗配上纖巧的乳白色窗框,使整個房間顯得十分清雅、明亮。顯然這裏已超越了通常我們對浴室的概念。

豪頓先生的生活無疑是嚴謹而又有規律的,他晚上還經常去百老彙進行戲劇講座。我們去他家那天,正是他講課的日子。他送走我們,趕去講課,很晚才走進我們吃晚飯的“得克薩斯”餐館。“啊,我來同你們一起吃‘烤偷來的魚’(此館一道名菜)!”他興高采烈地說。他那精力充沛的神態和機敏的節奏,使你忘卻了他是七十五歲的人。

回國後翻閱《外國戲劇》時,偶然讀到豪頓先生為一九八一年出版的《大英百科全書》所寫的特約論文《二十世紀世界戲劇》,覺得非常親切。我相信,豪頓先生在事業上的充實,排遣了他一人獨處那幢老房子的寂寞。我祝豪頓先生健康長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