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 / 3)

第二天一早,剛子這個名字就在寮海傳開了。有人說頭天晚上在泰興樓見過他,有人說是迎春院,還有人說在鬼子醫院,甭管認不認識,見沒見過,全都把他說得雲山霧罩神乎其神,仿佛是天兵天將一般。在醫院裏接連手刃七個鬼子,同時拿手雷炸了內藤司令部,還端了鬼子軍需庫,這難道不是天兵天將嗎?

最過癮的是剛子那些街坊鄰居,如七叔七嬸、孫記茶館的老孫頭、泰興樓掌櫃、給藿香看過病的那位四眼醫生,甚至連大煙館胖掌櫃,迎春院的老鴇都在那兒說,不是剛子嗎?認識!太認識了!於是每個人都說了一段他與剛子之間的交往,總體意思就是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對那些還在打聽剛子是誰的主兒,便用很不屑的口氣說,你連剛子都不認識?老陳家老二!碰上那些接著問哪個老陳家的,恨不得大嘴巴抽他!正德堂知道不?正骨推拿按摩陳老爺子,他家老二!皇協軍當醫官那個!

於是又有人問,他不是給皇協軍當差嗎?怎麼打起日本人來了?這裏麵又傳出好幾個版本,有一種說法,說剛子一直就是八路的臥底,他大哥平子怎麼死的你知道嗎?地下黨,兩個月前打小學校死的,如果這時還有人說他不知道小學校檔子事,那就沒人再跟你說什麼了;第二個版本是,剛子上梁山當山大王去了,為什麼上梁山?沒看過《水滸傳》啊?逼上梁山!第三個版本比較靠譜,但僅限於七叔七嬸他們那個圈子小範圍流傳,那就是為他們家老爺子!

但無論哪個版本,有一條是共同的,那就是剛子的功夫巳到了摘葉傷人,出神人化的地步,就連七叔七嬸那樣的老鄰居,都不得不承認他們看走眼了,剛子不但全盤繼承了老爺子的正骨手法,而且大有發揚,他把老爺子原先用來治病的手法用來打鬼子了,醫院裏那七個鬼子你知道都怎麼死的嗎?分筋錯骨,筋骨寸斷而死!這種死法極其痛苦,你想啊,你胳膊腿斷了還嗷嗷叫呢,全身筋骨一寸寸地斷,那該是怎麼個痛法?

由正骨手法到分筋錯骨,再由分筋錯骨到那七個鬼子筋骨寸斷而死,一傳十十傳百,傳到後來剛子就成了一個會分身術、遁地術的神人了,至於飛簷走壁、百步穿楊、踏雪無痕那全都是小菜!

張大川和內藤站在燒成一片廢墟的軍需庫原址前,望著不遠處的幾縷青煙,相對無言。

鄭責昨天半夜就回來了,帶回來剛子的口信,七具屍體也都用白布蓋著停放在學校前的操場上。張大川命學員們堆起柴火,目送他們在熊熊大火中魂歸故裏。鄭責一直像頭豹子在他身邊來回繞圈,不時發出低沉的吼聲。學員們的怒火巳集聚到了極點,他相信,隻要他一聲令下,他們就會像軍需庫那樣爆發出難以想象的能量!

但他沒有,一直等到火堆將屍體全都化作灰燼,他也沒說一句話。他把豹子和學員們留在操場上,獨自一人背著手先回樓裏去了。

他從一開始就斷定,這是剛子一不,也許後麵還有獨立旅一的一個陰謀,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了激怒他,讓他在喪失理智的情況下做出錯誤的判斷,從而落人他們的圈套,以報一箭之仇。趙文宇巳經開始在發酵了,織田加代也將助一臂之力,他在等待結果。

他用筆尖撥動著油燈上的燈芯,燈芯爆出顆小小的火花。他突然笑了。直到今天剛子和楊子敬也沒認清他們麵前的這位對手。他是張大川,而張大川是絕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的!

一大早內藤就跑來向他報告,他們先在鎮子裏溜達了一圈,雖然內藤巳實行全鎮戒嚴,但他還是感受到了一種情緒,那就是興奮,一種幸災樂禍的興奮。他再看看身邊的內藤,他兩眼布滿了血絲,這是一夜未睡的結果。荷槍實彈的日本士兵們,雖然個個臉無表情,但藏在這張無表情臉孔後邊的,卻是恐懼。內藤一早向他報告時曾征詢過他的意見,問他有什麼指示?他淡然說,我隻是個寄你簷下的過路客,不便對你的施政指手畫腳。內藤又說,可是剛子這次明顯是衝你來的啊,我隻是殃及的池魚罷了。張大川笑笑說,今天一早我就巳經電告大本營,調撥你這次損失的全部軍需,外加十輛山地作戰坦克,不知聯隊長是否滿意?

內藤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作為久經沙場的老將,他知道作戰坦克對一支部隊來說意味著什麼,日軍投人到中國戰場的坦克極為有限,他這個聯隊進駐寮海後,從未配備過一輛坦克,更何況是山地作戰坦克?!聽上次從上海請來的幾位武器專家說,陸軍部近來正在研發這種坦克,無論裝甲、動力、射程和爬坡能力遠非一般坦克所能比擬,主要是為東南亞叢林作戰準備的。內藤還記得那位禿頂專家眉飛色舞的樣子,他用紙片折疊成一架飛機,吹了聲口哨說,它的爬坡能力在四十五度以上,裝甲厚度足以抵擋普通地雷、炸藥包和迫擊炮的攻擊!內藤在垂涎欲滴的同時又不免暗自神傷,他知道,以他這種二流聯隊是絕沒有資格分配到哪怕一輛的。

可沒想到美夢成真。一次小規模的武裝襲擊居然補償到十輛這樣的坦克,他向張大川深深鞠躬道:“十分感謝,感謝教授的慷慨援助!”

張大川淡然一笑道:“接下來問題是,不知聯隊長將如何使用這些坦克?”

“我想,接下來首先是人員培訓吧?教授知道,我們聯隊並沒有這樣的坦克手。”

“聯隊長多慮了,坦克手和炮手將隨坦克同時到達。”

“是嗎?太好了!”內藤一掃堆積了一夜的愁雲,“如果這樣的話,我將立即對獨立旅展開大規模掃蕩!”

“坦克將於十日後抵達。”

楊子敬凱旋剛回到山裏,就感覺到了一種山雨欲來的味道。政委被軟禁了,誰也不讓見,聽說織田夫人也到了山上,同樣不讓見。調查組整天找人談話,他也被叫去談了一次,談話主要圍繞政委展開。楊子敬把他所知道的政委,從延安抗大時說起,一直講到他三次陪政委見張大川,其中所有經過事無巨細他都無一遺漏。可這還不行,還得談他個人看法,既然話都到這份上了,楊子敬就不客氣了,說,從馬勇同誌的學生一直到他的部下,我認為我還是有發言權的,我個人認為,雖然在工作中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仍不能否認他是一個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共產主義戰士這樣一個基本事實!

這次問話十分隆重,調查組楊組長親自出馬,小江負責筆錄。聽完楊子敬這番話後,楊組長笑笑說,你對你們政委評價還蠻高的嘛。

楊子敬反問說,高嗎?

楊組長說,都上升到“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共產主義戰士”高度了,這還不高嗎?但我們今天談話,並不是對馬勇同誌蓋棺定論,而是希望你提出問題、發現問題,你能明白我意思嗎?

楊子敬說:不明白。

楊組長耐心解釋說,這麼說吧,比如你在“抗大”學習期間,有沒有發現馬勇同誌與誰走得比較近,來往比較頻繁?再比如說,在你們談話中,他有沒有經常提起哪位領導?

楊子敬心頭一驚,看來政委問題升級了,調查組巳不滿足於調查政委本身,而是涉及政委關係上了。記得在“抗大”時期,他確實聽同學們說起過這位教員如何神通廣大,跟許多黨政領導都是法國留學時的同學,還說他每到周末都會被邀請到某某領導家吃飯,或者去楊家嶺參加某某級別的舞會,等等。但政委卻一直十分低調,從不說這些,即便如楊子敬這樣的得意門生問起,也往往是笑而不答。有次楊子敬又問到這個話題,他記得是個陽光燦爛的下午,陽光從窯洞窗戶上照射進來,投在政委臉上。政委沒有一絲笑容,反顯得有些憂鬱,他歎了口氣對楊子敬說,現在跟你說這些你還不懂,與日月爭輝隻能凸顯你的渺小。

那時候楊子敬確實不懂,但現在想起來,政委這句話無疑承認了他頭上有日月罩著。可他指的日月究竟是誰?調查組為什麼要在現在這種情況下解開他這層光環呢?

楊子敬並不知道,他現在與楊組長的對話其實巳經進人到深水區,而這一切的真正原因卻源於織田加代。

那天何部長將織田加代談話內容提到桌麵上後,立即在調查組內部引起一場地震,隻不過地震發生在每個人的心中,會上既沒有熱烈的討論,更沒有爭論,但誰心裏都很清楚,在貌似平靜的氣壓下,一定醞釀著更大的風暴。會後,楊組長與何部長進行了個別談話,核心意思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繼續待在獨立旅意義巳經不大了,必須在征得上級同意後,立即將馬勇和織田加代二人帶回延安,交有關部門做進一步調查。

何部長堅決反對他這一提議,他理由是,第一,在很多情況還沒有搞清楚之前,貿然將皮球踢給延安,是一種極不負責任的做法;第二,即便上級同意這麼做,我也保留我個人意見,因為從寮海到延安,路途遙遠,要通過好幾個敵占區,即便有部隊護送,也存在著很大的風險;第三,織田夫人是國際知名人士,她巳經多次提出希望盡快完成調查送她回南洋,在完全違背本人意願的情況下送她去延安,極有可能引起不必要的外事糾紛;第四,從我本人多年專業經驗判斷,這很有可能是敵人精心布下的一個圈套!

在何部長堅持下,楊組長才勉強收回他的那個方案,最後雙方妥協結果是,繼續深人調查,但時間限定為一周,如調查結果無法證明這是敵人的一個圈套,屆時仍向延安發電提請原先那個方案。

可六天過去了,調查仍無結果,盡管楊子敬等一批軍官都強烈傾向於陰謀論,但皆因缺乏直接證據而不予采信。何部長一次又一次與馬勇和織田加代談話詢問,希望從中再篩選出一些疑點或突破口,但每次都無功而返。楊組長都巳經在與旅長商量護送人員和路線了,何部長心中充滿了焦慮和不安。還能再堅持下去嗎?一個聲音在問自己。另一個聲音卻說,還有必要再堅持下去嗎?!

那天下午他哪兒都沒去,枯坐在房間裏冥思苦想。為什麼我們有些同誌僅憑趙文宇一麵之詞就斷定了馬勇的問題,並急於從他身上打開突破口呢?是,這次精心策劃了一年的采訪流產了,北方局領導無功而返,心情也是能理解的,可如果借此機會進行擴大化肅清,那就不單單是情緒上的問題了。趙文宇這條瘋狗的證詞到底有多大可信度?“更高層的內線”到底是客觀存在,還是敵人有意製造出來的煙霧?如果是後者,那麼很顯然,敵人是想借我們之手,來完成他們在這次行動中沒有達成的任務:刺殺我方首長!

“非不能為,乃不為也。”

“八路把我們的一個高級內線派來接受采訪,結果參謀本部居然派我們來除掉他?”

“八路巳經察覺到這高級內線有問題,故意派他來測試一下?”

“首長部署的行動並沒有結束……”

從織田加代轉述來看,對方明顯劍指北方局。如果中央這次派魏書記前來接受采訪,是一次火力偵察,說明中央對敵人的陰謀早巳經了然於胸,可為什麼自己一無所知,上級又何必派他們進行這次所謂的“聯合調查”呢?楊組長作為魏書記手下,單方麵采信趙文宇供詞,希望通過擴大化調查,將戰火燒到延安,又是何居心?……

何部長為自己這種想法嚇了一大跳:既然我有這樣的念頭,楊組長又是怎麼看我的呢?他和楊組長巳不僅僅代表他們個人,他們隸屬不同組織係統,他們的想法將不同程度影響到一級組織,進而影響到這級組織的領導們……何部長仿佛聽到了腳下堅冰的碎裂聲。

這時小江跑進來對他說,有個人你應該去見一下。

誰?

剛子。

剛子上山比楊子敬晚兩天,因為他要等野田他們三個,他和七條在他們家老宅地窖裏整整窩了兩天一夜,才等到野田他們。據野田說,軍需庫爆炸後,內藤都瘋了,他懷疑聯隊裏有剛子或楊子敬的內應,這兩天一直帶著憲兵隊在各中隊排查。剛子更關心後續的情況,問野田說,內藤有沒有通緝我剛子啊?野田沒聽說,於是剛子便有些失落:鬧這麼大動靜還沒引起他重視嗎?

這種失落情緒一直帶到山上,而且變得愈發嚴重。他帶去四位日本士兵,這在獨立旅來說是破天荒頭一回,旅長親自迎接,並舉行了極其隆重的儀式,儀式上有旅長講話,日軍投誠士兵代表七條講話,唯獨沒有他剛子,他被冷落了,仗是他剛子打的,人是他帶回來的,弄半天到後來沒他什麼事了?!儀式舉行到一半他就走了:老子不稀罕這個!

剛子就是在這種心情下被小江帶到旅部一間屋子裏,見到了何部長。他不知道這何部長是多大的官,但從小江的隆重介紹來看,比旅長政委隻大不小。不過這位大官見了他倒也隨和,沒一點大官的架子,這使他心裏邊稍稍舒服了一點。

何部長問他說:“聽說你這次把寮海攪了個天翻地覆,了不得啊!”剛子就像三伏天吃了根冰溜子,心裏那個舒坦,你看人家大官,眼光就是不一樣,一眼就看到根上去了!他眉開眼笑道:“也不能說天翻地覆,反正稀裏嘩啦吧!”

何部長又問:“那個張大川有沒有上鉤呢?”

剛子顯得有些沮喪:“好像沒有。”

“鬼子狡滑得很嘛!”

這下可把剛子話匣子打開了,他從北平教師團說起,說到張大川冒充延安工作隊如何來回遛他,再說到簾子洞他怎麼拿炸藥威逼張大川,又怎麼從東鄉村地窖裏死裏逃生,一直說到王莊跟楊子敬一塊兒拿機槍突突,頭一回把張大川打得狼狽逃竄。何部長聽得很仔細,不時在簿子上記上幾筆,聽剛子說到有趣時,偶爾還發出會意的微笑。

“……張大川這王八蛋,首長我跟你說,簡直壞透了!以後別讓我逮著,逮著我生吞活剝了他!”

是啊,張大川是所有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哪天要生擒了他,拿到他這把鑰匙,調查組目前麵臨的難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何部長靈光閃現,如石破天驚,他不由拍了一下桌子,大聲叫道:“好主意!”

剛子被嚇著了:“什麼好主意?”

何部長緊握住剛子雙手,激動地道:“謝謝你啊剛子,給我們出了個好主意!”

剛子莫名其妙問道:“什麼好主意?”

“逮張大川啊!”

“可他不上鉤啊,一天到晚縮在寮海當龜孫子,咱拿他沒辦法啊!”“辦法總會有的,隻要我們群策群力,集思廣益,總能釣到他這隻老烏龜的你說對不對?”

剛子不知何部長說的是什麼辦法,反正他想不出來。不過他這人有個好處,就是想不通的事情他絕不硬想。當天晚上楊子敬把他和七條野田幾個喊去喝酒,見古董也在,便把這球踢給他說:“喂大頭,你說寮海咱也去攪和了,可張大川他老當縮頭烏龜你說咋辦?”

古董反問他說:“你以前釣過烏龜嗎?”

剛子搖搖頭說:“沒釣過。”

“釣烏龜最重要一條,就是你得讓他上鉤是不是?”

“你這不廢話嗎?”

古董喝了口酒,徑自往下說道:“讓烏龜上鉤你知道最重要是什麼嗎?”“什麼?”

“誘餌得香!”

剛子聽出古董是變了法在罵自己,便笑道:“這回把你鉤鉤子上,看他上不上?”

“我更沒戲了,屬於臭魚爛蝦。”

楊子敬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插嘴道:“要剛子這塊肥肉他都不上鉤的話,我還真想不出還有什麼能讓他上鉤的!”

古董搖著他那顆大腦袋說:“我這兩天也在琢磨,究竟什麼樣的誘餌才能讓他上鉤呢?”

剛子傻乎乎問:“你說什麼?”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剛子嚷嚷道:“什麼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是說啊,當初他怎麼對付我們,我們現在就怎麼對他!”

“我們也扮成什麼工作隊?參謀本部工作隊?”

楊子敬沒憋住,一口酒噴出來,濺七條身上,他趕緊拿袖子替七條擦了擦說:“對不起對不起。”

七條能聽懂他們的話,但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野田幾個連話都聽不懂,基本上就在一旁當陪襯了。剛子突然想起他們幾個也都是日本人,便問七條說:“你問問野田他們,咱們用什麼法子,才能讓張大川走出寮海?”七條嘰裏咕嚕把剛子的問題翻譯給野田和另外倆同學,這三人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說了半天在說這個啊?野田先搖頭,表示他沒什麼好辦法,接著另外兩位同學也都搖頭。

剛子看著古董說:“人日本人都說沒招兒,還是你來吧。”

古董笑笑說:“他們沒招是因為他們並不清楚張大川到中國幹嗎來了。張大川帶著他那批學員,是衝著年底前咱那次采訪對不對?”

楊子敬插話說:“準確地說,是衝著接受采訪的首長!”

“對對,首長。我在想啊,咱們能不能在這上頭做做文章?”

剛子說:“把首長鉤鉤子上當誘餌?你以為首長都是我剛子呢,隨便你扒拉來扒拉去的?”

“想哪兒去了?!我意思是說,能不能給他一假消息,比如說,某某首長在王莊開會呢,你看他來不來?!”

楊子敬拍大腿叫絕道:“好主意!”

“我現在隻是這麼一說啊,具體細節還需要進一步完善,比如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由頭?開會啊?視察啊?還是再來一次采訪?這是給他上的第一道菜,必須對他胃口他才有可能接著往下吞哪。再還有就是,怎麼才能夠誘敵深人,聚而殲之?張大川和他那批學員的戰鬥力咱們是領教過的……”

剛子不服道:“狗屁!他狗屁戰鬥力!”

古董嚴肅對他說:“你別以為你在王莊趁亂占了點小便宜就目空一切了!再說你這次寮海,你殺的是傷員而不是硬碰硬對仗!”

楊子敬覺得古董話有點硬了,便趕緊打岔說:“你還沒說完呢,你說的誘敵深人聚而殲之是什麼意思?”

“就是地點的選擇。第一是由頭,第二是地點,第三則是如何生擒的問題,這點最難,為什麼把他誘出來?不隻是報仇雪恨這麼簡單,我們的主要目的,是要填上他挖的那個坑,解開他布下的那個網!這才是我們的主要目的。”

一直悶聲不響的剛子突然提出說:“要這麼說,這活兒隻能在海上幹了。”

何部長在向調查組彙報他與剛子談話時,特別介紹了鄭責和李茂才這兩人的個性特性:

“根據剛子描述,鄭責這個人平時少言寡語,口風很緊,這一點我們也從楊子敬和七條那兒得到了印證,可是為什麼,他那天在返航途中跟李茂才喋喋不休,說了這麼多他本不應該向李茂才透露的絕密情報呢?那麼,李茂才又是個什麼人呢?他出生在一個具有皇族血統的家庭裏,從小嬌寵慣了,養成了一種天馬行空、我行我素的性格特性。也正是他這種家庭背景和性格特性,使他在加人張大川行動小組後屢屢犯錯,他擅自綁架剛子的父親陳老爺子,就是其中的一例。張大川將其放逐至內藤聯隊後,他竟又夥同鄭責奪取聯隊控製權,扣押織田夫人的貨物,並以陳老爺子為人質要挾剛子說出夫人的聯係方式,這也是最後致使張大川忍無可忍,將其打人地窖的主要原因。可張大川沒想到,這個李茂才為保他小命,居然與剛子聯手,一同逃出地窖,最終使張大川提前曝光,企圖利用采訪暗殺我方首長的陰謀徹底破產。”

“這麼說來,李茂才還是我軍的大功臣嘍?”楊組長說。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確實起到了這樣的作用。”

“那後來張大川是如何處置他的?”

“那天漁船觸礁,他‘以身殉國’了。大家想一下,對這樣一個敗事有餘的皇家公子哥兒,張大川必欲除之而後快,在他臨死前,鄭責有必要同他大講特講什麼‘更高層的內線’之類的話嗎?所以在我看來,鄭責那天在漁船上那番話,與其說給李茂才聽,不如說給織田夫人,更準確地說,是說給我們在座每一位聽的!”

“他們是在借刀殺人?”一位調查組成員似乎在提問,又似在自言自語。

“可是,他們並沒有提及這位內線究竟是誰,既然是借刀殺人,總不能讓我們提著大片刀挨個殺吧?”又有一位調查組成員提問道。

“織田夫人轉述得還不夠清楚嗎?”

楊組長很清楚他這位副手所指,有些坐不住了:“這是敵人的陰謀詭計!”

何部長不失時機補充說:“既然這是敵人的陰謀詭計,那趙文宇呢?”“趙文宇言之鑿鑿,怎麼能與鄭責虛妄之言相提並論呢?”

“這正是張大川險惡用心的地方!他雙管齊下,虛實並舉,借趙文宇之口先指證馬勇政委,然後通過他與上層一些首長之間的特殊關係讓你浮想聯翩,又通過織田夫人劍指北分局領導,使我們之間互相猜忌,從而掀起軒然大波,驚濤駭浪!……”

“你這是什麼意思?”楊組長打斷他問道。

“張大川這個人很會造勢,也很會借勢。誰接受采訪?這是去年定意向時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而張大川恰恰是利用這一點而大做文章的。楊組長,您捫心自問,難道您就從來沒想過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這次來的是我們北方局領導而不是你們總部首長呢?如果張大川陰謀得逞,死的可就是我們的老大了!實事求是講,我想過。而且我還想,為什麼當我們麵對同一調查結果時,會經常性產生意見相左的現象,這是不是張大川誘導,也是他所期盼的結果呢……”

楊組長再次打斷他說:“危言聳聽!”

“我隻是想證明張大川如何險惡用心,有意利用我們、其實也是人性中的一些特點大做文章的。他胃口大得很,在暗殺陰謀敗露後,他新一輪陰謀針對的對象,是我們整個組織體係,他所謂的借刀殺人,殺的不是某個人而是一大片!”

“他以為我們共產黨都是吃幹飯的蠢蛋嗎?!”

“即使沒完全達到他預期目的,但如果我們因互相猜忌內訌不斷,這對我們黨內團結,對我們抗戰將產生多大負效應和不利影響?!”

“我同意你的某些推論,但是同誌,我們做工作,僅憑推論是不夠的,我現在需要的是證據,實實在在的證據!”

“剛子給了我一個啟發,如果要說證據,最直接、最簡單的方法,就是逮住張大川!因為所有證據都在他心裏!”

楊組長豁然開朗道:“這倒是一個思路啊!”

“其實剛子和楊子敬他們巳經做了有益的嚐試,現在關鍵是,如何盡快製定出一份切實可行的實戰計劃!”

調查組會議一直持續到深夜。月斜星稀之際,剛子正與織田加代抱頭痛哭。姐弟倆劫後餘生,談起各自的經曆皆不勝唏噓,尤其當剛子說到平子犧牲,藿香慘死,老爺子遭綁架至今下落不明,織田加代泣不成聲。不過一年時間,剛子家遭受如此變故,可謂是家破人亡,使她對日本這台戰爭機器造下的罪孽,又有了切膚之痛般的深層認識。

“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要不行隨姐姐去南洋算了。”

剛子搖搖頭輕聲說:“我要報仇!”

織田加代吃驚地看著他。剛子臉上的肌肉在微微抖動著,但整張臉看上去卻顯得十分鬆弛,他眼睛虛眯著,似乎在辨認著遠處的什麼。這難道就是所謂物極必反,怒極反而變成他這副模樣了嗎?織田加代在努力回憶,以前的剛子,她這位弟弟是什麼樣的?

“姐姐在東洲島見過這畜生,他可不像你想的那麼容易對付。”

剛子摟住她說:“姐你放心,後頭有獨立旅呢!”

織田加代欲言又止:“有很多事你不知道,馬政委的事你聽說了嗎?”“嗯。”

“獨立旅也不是鐵板一塊,還有那個趙參謀,去年見北方局領導就是他們作陪的,誰知道居然都是奸細!”

“趙參謀我不認識,但馬政委說破天我也絕不相信!”

“所以說世事險惡,要不是調查組跟我談了這麼多次,我也被蒙在鼓裏呢!”

“他們也找我談過,我說,你們疑神疑鬼弄來弄去有什麼用啊?有本事抓住張大川不什麼都清楚了?”

織田加代將信將疑道:“可那個張大川滑得跟條泥鰍似的,你們說抓就抓了?”

剛子神秘一笑道:“姐,你就瞧好吧!”

剛子海上好戲還沒開場,內藤山地作戰坦克先開過來了,部署在山口處的一團首當其衝,第一仗就犧牲了上百名戰士,氣得旅長在電話裏罵娘說,老子又不是沒見過坦克,你他娘的少拿坦克說事!一團團長再三解釋說,這不是一般的那種坦克,它爬坡如履平地,裝甲又厚,我們溝也挖了、地雷也埋了、燃燒瓶也做了,炸藥包和手榴彈捆在一塊兒都不起作用!

旅長半信半疑,你小子不是拿話搪我吧?

一團長在電話裏急了,說,您要不信您派個人過來看看!我要有半句不實,不用您拿槍崩我,我自個兒一腦袋撞坦克上!

楊子敬證實,一團長所說不僅屬實,而且現實情況比他描述的還要嚴峻。楊子敬受旅長指派,率特警連前往山口增援。這回事鬧大了,老虎嘴裏拔牙,結果老虎傾巢出動,除內藤聯隊外,鬼子還從天津調來兩個聯隊協同作戰,意在一舉拿下獨立旅。獨立旅三個主力團全都陷人苦戰。楊子敬知道,不到萬不得巳,旅長是絕不會拿他這箱底貨往上押的。

楊子敬和古董隱蔽在土坡後,拿望遠鏡掃視前方。三輛坦克呈品字形往上壓,坦克後麵是成隊的鬼子。突然,兩側冒出雨點般的手榴彈和爆破筒,砸向坦克。可硝煙散去後再看時,坦克竟毫發無損,依舊在翻溝越壑掃射著往前推進!

古董大聲問身旁陪同他們的鄭排長說:“為什麼不挖坦克陷坑?”鄭排長也大聲回答說:“挖了!看地麵上那些小旗了嗎?鬼子步兵早就標出繞行路線了!”

“打他步兵啊!”

“距離太遠,不在射程內啊!”

“那就衝上去打!”

“鬼子火力太猛,衝不上去!”

楊子敬放下望遠鏡說:“這都什麼呀?打得亂七八糟!”

鄭排長自尊心有些受傷道:“能想的辦法我們都試了,這種坦克皮厚肉糙嚼不爛,聽說是鬼子最新研發剛從國內運來的。”

“我就不信,還真拿這群鐵螃蟹沒招兒啦?!”

鄭排長說:“我們現正琢磨造一門土炮,看能不能製住這幾隻鐵螃

可等楊子敬和古董跟著鄭排長興衝衝趕到製作現場時,看到的卻是煙霧中一大堆破銅爛鐵!幾個被熏成“黑人”的戰士垂頭喪氣站在一旁。鄭排長往半截炮筒上狠狠踢了一腳,問戰士說:“怎麼就炸了呢?!”

一戰士回答說:“炮膛膛壁太薄,經不住炮彈高溫摩擦。”

鄭排長摘下帽子,頹然坐倒在一塊石頭上,含淚望著遠方。

最後一線希望破滅了。楊子敬在一旁扳指頭計算道:“照目前這種推進速度,三天後就打到旅部了。”

“甭說三天,他仨月也到不了!”剛子跟個“泥球”似的出現在眾人跟前。

楊子敬吃驚地看著他從頭到腳這一身泥,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先別管我怎麼了,這賭你打不打吧!”

“打就打!隻要能製住這鐵螃蟹,你說賭什麼吧?!”

剛子咧嘴笑了,渾身上下他隻有牙是白的:“我要你這顆腦袋給不給?”“跟我賭腦袋?”楊子敬激他說,“口氣不小啊!”

“要賭就賭把大的廣剛子轉向古董說,“大頭你給當證人啊?!”

“行行我證人。”古董見剛子怪模怪樣又一身泥水,不知道他肚子裏憋什麼壞,可眼下軍情緊急,也隻有死馬當活馬醫了,便問,“說吧,你有什麼高招?”

“知道我剛幹嗎去了嗎?”剛子跟個大爺似的坐炮筒上,從鄭排長手上搶過煙槍抽了一口,“哥哥瞧那坦克去了!”

見煙火滅了,鄭排長趕緊掏出火柴給他點上:“上哪兒瞧去了?”

“廢話!還能上哪兒瞧去?坦克邊上啊!那是鬼子也是坦克的盲點!就是他娘的聲音太響,差點沒把我震暈了!”

“你這是在玩命!”楊子敬氣惱道,“流彈,我方扔出的手榴彈、炸藥包都能要了你小命,更別說坦克了!”

楊子敬越氣惱’剛子越樂和:“玩命怎麼了?不玩命我能賭你腦袋嗎?!”古董打圓場說:“楊連長不是擔心你安全嗎?”

“安全?是,你們躲壕溝裏你們安全了,可你拿望遠鏡能把那家夥看明白嗎?你知道它幾斤幾兩,知道它怎麼爬坡,怎麼打炮,為什麼手榴彈炸藥包全幹不過它嗎?”泰興樓那口氣還沒出夠呢,今天剛子胸有成竹,當然不願錯過這機會,你不是滿世界嚷嚷著找剛子嗎?今兒我就露手絕活給你羊糞蛋瞧瞧!

楊子敬給噎住了。

古董拍拍剛子肩膀說:“行了!你看你這一身泥的,鄭排長,燒桶熱水給我們這位同誌先洗洗,弄身幹淨衣服換上,再喝個熱湯吃頓飽飯,到時候我們再聽你的高招,你看這樣行嗎?”

“還是大頭夠意思,不過熱水熱湯就算了。”剛子拍拍座下炮筒說,“眼下我隻要這門爆膛土炮!”

古董看了眼鄭排長說:“行,這門炮歸你!你還有什麼要求?”

“再就是在這兒搭個棚子,今晚上我睡這兒了……還有炮彈,也都給我拿來!”

楊子敬讓剛子撅了一家夥,心裏那股子別扭勁還沒過去呢:“和它們睡一覺,你就能鼓搗出什麼新式武器啦?”

剛子從炮筒上起來伸了個懶腰說:“試試吧。”

“你要能試成功,兵工廠全都關門算了!”楊子敬拉起古董說,“咱們走,別這兒瞎耽誤工夫了!”

剛子衝楊子敬背影大聲喊道:“明兒一早我要試成功了,定取你項上人頭!”

第二天一早,楊子敬和古董到山坡上看時,鄭排長還真給剛子搭了個窩棚,窩棚前,炮彈、一截五六寸長的炮管以及扳手鉗子鋼鋸之類的工具攤了一地。剛子身子躺窩棚裏,兩條泥腿卻露在外頭。楊子敬正想去踢

他,古董拉住他輕聲說:“昨晚熬了一通宵,再讓他睡會兒。”

“你怎麼知道?”

古董衝窩棚邊那堆尚未燒盡的木炭努努嘴說:“沒看見還冒著煙嗎?”楊子敬蹲下身扒拉著地上那堆物件說:“這小子鼓搗都啥玩意兒?!”古董拿起枚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的炮彈,自言自語道:“他好像在炮彈上邊做文章

楊子敬不以為然道:“炮都炸了,拿炮彈做屁文章!”

窩棚裏頭傳來剛子的聲音:“你說屁臭還是羊糞蛋臭?”

剛子蓬頭垢麵從窩棚裏爬出來,兩手撐地上,跟個蛤蟆似的抬頭看著二位:“早上好啊?”

古董扯扯楊子敬衣袖笑道:“把你吵醒了?昨晚上一夜沒睡吧?”剛子起身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說:“你以為取楊連長項上人頭這麼容易?是吧楊連長?”

楊子敬耷拉個臉問他說:“你新式武器呢?咱們可是有約在先,說好今天一早過來驗貨的!”

剛子指著古董手裏那枚炮彈說:“喏!”

楊子敬大笑:“就這玩意兒?你拿這玩意兒去砸鬼子坦克?!”

古董似乎看出些門道。他將炮彈塞人炮筒,來回運動著:“你想把它做成一枚地雷?”

“聰明!”剛子在古董大頭上拍了一下,順手接過炮彈和那截炮管演示道,“不是來回動,而是像現在這樣先卸掉它屁股,露出撞針,再固定在一鐵桶上邊……”

古董一點就通,拍手叫絕道:“就跟迫擊炮的擊發原理一樣?!”

“再挖一個坑,在上麵鋪上層薄薄的偽裝,坦克一壓上……”

“坑裏的炮彈就會被重力壓得往下猛坐,引信部撞擊撞針,激發炮彈上躥!坦克最薄弱的部位就是它的肚皮,炮彈一旦穿透坦克肚皮、在它殼裏爆炸,我的天哪,絕對天才的設想!”古董一通百通,興奮得跳起來高聲叫道。

楊子敬按捺住滿心歡喜,仍在一旁潑冷水說:“這隻是理論構想,最終結果還需要通過實戰檢驗!”

“你就別嘴硬了!實戰檢驗也保不住你這顆人頭!”

古董激動得沿窩棚轉了好幾圈,回到原地看他倆還在鬥嘴,趕緊攔住剛子問說:“地麵你用什麼偽裝遮蓋?”

“用樹枝搭成龍骨,然後上麵鋪好草席,再撒上土……”

古董搖搖大腦袋說:“如果鬼子步兵衝在前麵,他們掉坑裏怎麼辦?”剛子給問住了。他撓撓頭,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古董接著問道:“這樣一來,你不但沒炸到坦克還暴露了坑裏的秘密,你又怎麼辦呢?”

“這還沒實戰檢驗呢廣楊子敬“幸災樂禍”道,“瞎了吧?想取我這顆腦袋,沒那麼容易!”

剛子瞎了。沒想忙乎一夜,到頭來折在了這上頭。他蔫頭耷腦收拾物件,兩眼瞟著楊子敬那雙膠鞋,心想:先別得意太早,看老子到時候怎麼一粒粒收拾你這些羊糞蛋子!這時忽聽得古董在一旁大聲叫道:“有了!”他在地上刨了個小坑,在裏麵放塊石子,然後在坑上放了片樹葉說:“這是剛子原先的設想,樹枝加草席,這樣肯定承受不住一個人的重量對不對?”他將樹葉換成扳手,“如果這樣呢?”

楊子敬問:“改扳手了?”

古董知道他搗亂,笑道:“如果把樹枝草席換成石板,情況又會怎麼樣呢?它承載一個人,或幾個人的重量不成問題,可如果碰上坦克廣他將扳手狠狠往坑裏砸去,扳手碰到下麵的石子,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必定會觸及機關,引發炮彈爆炸!”

剛子抓起楊子敬喝道:“拿頭來!”

楊子敬使勁掙脫,沿著窩棚繞圈笑道:“要拿我也拿給古董!”

最後楊子敬跑到古董身旁,古董摟住他,衝剛子說:“別鬧了剛子,趕緊給你這炮彈起個名吧

剛子“呼哧呼哧”挨到古董身旁說:“藿香正氣彈!”

古董不解問:“怎麼起這麼一名?”

“我有一侄女,她就叫藿香。”剛子問古董說,“你沒見過我那小侄女吧?”

古董搖搖頭。

剛子遙望著遠處的群山,山巒疊嶂,在薄霧中影影綽綽,這是個寧靜而又美麗的早晨。可惜,這種寧靜和美麗瞬間讓槍炮聲給打破了。

剛子背對著古董和楊子敬,因為他不想讓他們見到自己的眼淚:“羊糞蛋見過,可她死了,是在上山的路上,讓張大川手下開槍打死的。她隻有五歲,特別漂亮可愛。有一回,她說她想吃羊肉餡餃子,我就用十顆子彈跟人換了隻羊腿,結果讓我們家老爺子臭罵一頓;還有一回,她病了,病得很重,我和林嬌嬌手裏都沒什麼錢,可孩子病重等錢用哪,我就用一把手槍從大煙館胖掌櫃那兒換來二十塊大洋,你想,一個開煙館的掌櫃是那麼好糊弄的嗎?當天晚上,胖掌櫃就讓家丁把我抓去,差點沒給剁了!……”

楊子敬被他說得難受,接話道:“這我聽張大川說過。”

“……可就這麼一孩子,我們全家人都當成寶一孩子,一個活蹦亂跳的孩子,說沒就沒了。聽林嬌嬌說,?亥子被打在了脖子上,中彈的時候人還沒死,就是一個勁兒抽抽,脖子上那血嘩嘩往外冒。她娘脫下衣服想給她堵上,可這哪堵得住啊?孩子一直用眼睛看著她娘,一直到血流幹了,死了,那雙眼睛還睜著呢!

“林嬌嬌是在地窖裏告我這些的,那時候我把張大川得罪慘了,根本沒想還能活著出去。可當時我心裏就想,小子,你別讓老子活著出去,老子要出去了,要不在你們每個人身上戳三刀六洞,我他娘的就不配姓陳!

“那天我在鬼子醫院戳死幾個?七個!七個全都是三刀六洞!我當時每戳一個,心裏就喊一聲藿香,侄女,叔叔替你報仇啦!可那七個死樣,哪能頂得上我侄女一腳指頭啊?不行,我還沒殺夠我還得接著殺!羊糞蛋,你昨兒不是問我為什麼在泥裏打滾不要命去探鬼子的坦克嗎?今兒我告你,我剛子巳經是死過好幾回的人了,我活一天賺一天,我他娘的打死他倆鬼子我賺一雙!隻要能打鬼子,替平子、藿香報仇,救出我們家老爺子,我刀山火海絕不打一下磕巴!”

剛子這番話直聽古董和楊子敬熱淚飛濺熱血沸騰,他們三雙手緊緊交疊在一起。剛子閉上眼睛對著群山默念道:菩薩保佑,祖宗保佑,老爺子保佑,還有平子和藿香保佑,我這“藿香正氣彈”一定炸得小鬼子粉身碎骨,死無葬身之地!

第二十七章

內藤在出發之前就曾邀請張大川“指揮作戰”,“親自領略一下山地坦克的威力”,但張大川沒答應,隻讓王山田帶少數幾個學員“觀摩作戰”。但後來捷報頻傳,內藤聯隊挺進速度遠超乎他想象,加之高紀蘭在一旁不停地慫恿,終於忍不住和高紀蘭一起來到前沿。此時先鋒部隊巳越過王莊,進人到百蛇溝一帶,這是內藤聯隊以前從未有過的挺進縱深和傲人戰績。張大川來後,內藤重新調整部署,將其他兩個方向的坦克和兵力都調到中路,叫囂務必在三天內拿下獨立旅旅部!

張大川隻在碼頭見過這種坦克,但其出色的爬坡能力、挺進速度和裝甲防護能力還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幾輛山地坦克一馬當先,所向披靡,跟在後邊的皇軍官兵們看起來也士氣倍增,“萬歲”呼喊聲此起彼伏。

內藤邊舉著望遠鏡邊問身旁的張大川說:“幸虧教授調來這十輛坦克,我們才有今天這樣的赫赫戰果。不知教授還有何訓示?”

張大川透過望遠鏡看到,所有來自八路方麵的還擊都不過是在隔靴搔癢,前後方陣線瞬間轉換,步兵的功能似乎已從衝鋒陷陣轉變為打掃戰場,不時有八路軍戰士被從樹林草叢中驅趕出來擊斃或被俘虜。張大川不由放下望遠鏡感慨道:“怪不得德軍古德裏安將軍說,機械化作戰完全改變了現代戰爭的模式!”

內藤在一旁諂媚笑道:“還是教授深謀遠慮,見識卓群啊!”

張大川淡然一笑說:“是嗎?”

機械化作戰在德軍早巳視作常態,而在日軍,一個聯隊長級別的指揮官居然說這是“深謀遠慮,見識卓群”!張大川在心裏歎了口氣說,日德之比何止千裏!戰爭,是兩台,或若幹台國家機器間的碰撞,它不僅僅隻關乎到軍事層麵,政治經濟文化外交無不牽涉其中,那種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的陳詞濫調,不過隻是弱者的叫囂罷了。中途島之戰是不是整個太平洋戰爭的轉折點,現在來說還為時過早,但日軍在此役中的短板卻巳暴露無遺:目光短淺如鼠,戰略布局毫無章法,後勤供應鏈時斷時續……如果說珍珠港空襲讓日本海軍偷吃到了一塊蛋糕,那麼,中途島就是踢在了鐵板上。可以預期,美國將在太平洋上就勢展開戰略大反攻,日本昔日的輝煌將一個個消失。所羅門群島撐不了幾天,接下來必定是一連串多米諾骨牌倒塌……現在,全國還都蒙在鼓裏,他不知道究竟還能蒙多久,一個全麵陷人戰爭狂熱的國家,一個自以為僅憑武士道精神就能夠橫掃天下的國家,一旦遭遇到挫敗,它的國民有這個承受能力嗎?

周邊突然爆發出一陣驚呼,張大川舉起望遠鏡往下看去,隻見一輛坦克發生內部爆炸,炮塔頂蓋被氣浪掀起,隨同一堆血肉被拋到幾十米開外。

內藤驚叫道:“到底發生什麼了?為什麼會艙內爆炸?!”

王山田在一旁猜測道:“不會是反坦克地雷吧?”

張大川看了他一眼反問道:“他們有這種武器嗎?”

“是啊,如果他們有反坦克地雷,幾天前早就拿出來了!”內藤下令道,“所有坦克立即停止前進,原地射擊後立即返回!

可巳經晚了,就在傳令兵發出旗語時,又有兩輛爆炸趴窩了。內藤都快崩潰了,他扯著嗓子歇斯底裏般叫喊道:“後撤!所有坦克立即,馬上後撤!”

傳令兵慌亂地再次發出旗語。

三輛,三輛寶貝疙瘩啊!內藤欲哭無淚。他甩開望遠鏡並奪過警衛的長槍,憤怒地向戰場衝去。麵對王山田和高紀蘭投來詢問的眼光,張大川輕輕搖搖頭。

作為一名指揮官,最忌諱的就是意氣用事,在戰場上逞匹夫之勇。巳經有三輛坦克被毀,接下來很有可能還有第四第五輛,你一個聯隊長不待在自己位子上,拿槍下去幹什麼?你懂坦克嗎?你能用你血肉之軀去阻擋八路軍的反坦克地雷或者炮彈嗎?!坦克不再是堅不可摧的裝甲堡壘,沒有坦克掩護下的步兵將成為敵人的靶子,掃蕩巳經結束。

張大川歎了口氣從地上起來,拍拍衣裳一聲不吭往回走去。王山田高紀蘭帶著幾位學員跟在他身後不知所措。自王莊一役,巳很少見到首長笑了,野戰醫院裏七名學員遇刺後,首長更是成天板著個臉沉默寡語,王山田每次見他都戰戰兢兢,即便高紀蘭,也總是賠著個小心,不知所措。有時候她親自下廚想在菜色上變變花樣,可每回端上桌,他都是嚐幾口後就推開不吃了,弄得她跟哄小孩似的端碗在身後追著說:再吃點吧!

高紀蘭知道,他心思一直懸在趙文宇和織田加代身上,這是他最後兩張王牌,他把他所有身家性命和希望都押在這兩張牌上了。所謂的山地坦克,和內藤這次誌在必得的掃蕩,隻不過是他在最後的賭注上加了點碎銀而巳。有一次睡前閑聊,她問他說,也不知道趙文宇那邊進行得怎麼樣了?他說,應該見成效了吧?

他說話從來都是斬釘截鐵,很少用“應該”這種推斷性詞語,她望著他兩鬢間不斷冒出來的白發,心中暗歎道,首長老了。她又問,為什麼說“應該”?

“應該”是基於理性和邏輯的推斷。

什麼樣的邏輯?

共產主義者是天生的理想主義和完美主義,你知道什麼叫完美主義嗎?就是眼睛裏容不得一粒沙子。

更容不下可能存在的叛徒和奸細?

又笑了,這是他今天第二回笑了。在她看來,他的笑便如金子般珍貴!她依偎在他懷裏,他拍拍她臉頰說,你是我最引以為豪的弟子。

她噘嘴說,我不要當你弟子!

那你想當我的什麼?

妻子!

當天晚上高紀蘭做了美夢,她身穿和服挽著他走進婚姻的殿堂,那是一座用水晶構築而成的大堂,晶螢剔透,處處熠熠生輝。一個洪亮的聲音從天而降:你願意嫁給上原大川為妻嗎?她依偎在他肩頭,幸福地回答說,我願意

可美夢最終破滅在一陣坦克開過的隆隆聲中,她將頭紮在他懷裏詛咒道,去死吧!該死的坦克!

今天,坦克終於死了。

馬勇今天一早就被通知去會議室開會,他精心刮去長了十來天的胡子,然後又換了身嶄新的軍服。通知沒說會議的內容,但他知道,決定他命運的時候到了。無論是福是禍,他都將坦然麵對。相信組織相信黨。真正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

兩名戰士將他帶到會議室門口,那裏站著旅長。

旅長握住他手用力地甩了兩下,馬勇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老夥計,

受委屈了。

馬勇用另一隻手在他手背上拍了兩下。他是在說:無產者連死都不怕還怕委屈嗎?

會議由調查組楊組長主持,他宣布了一項由調查組今天淩晨才做出的決定:“根據延安來電指示精神,經調查組認真研究後決定,撤銷對馬勇同誌的調查,並恢複其政委職務。”

何部長看了看坐他對麵的政委問道:“馬勇同誌,對我們這個決定你有什麼意見嗎?”

“我服從組織決定。”政委竭力壓抑住激動說,“但有個問題我必須要問清楚,你們做出這一決定的依據是什麼?”

楊組長回答他說:“我剛才不是巳經說了嗎?一是根據延安方麵的指示精神,同時,我們也對這段時間以來的調查結果進行了認真的梳理、討論和研究。馬勇同誌,我希望你能正確對待,從積極方麵去領會和理解上級有關部門對你的……”

政委擺擺手說:“對不起楊組長我打斷你一下,可能你誤會我意思了。我的問題在我們幾次談話中我巳經表述得很清楚了:我馬勇無論在思想上或者工作中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我忠於人民忠於黨,堅持我的理想和信念,隨時準備為我們偉大事業獻身,這些基本觀點和立場是絕不會改變的!我剛才的第一個問題是,對我的調查緣起何因?與趙文宇案有無關聯?第二,在調查過程中有沒有擴大化的問題,如果有,擴大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步?第三,在這背後,究竟還隱藏了些什麼?我這三個問題,已經遠遠超出了自我得失、感情和恩怨的範疇,我是本著對我黨的忠誠、對我們共同事業負責的精神,才提出這樣的問題,希望你和調查組同誌們理解

楊組長有點蒙,他沒想到馬勇會提出如此尖銳的問題,而這些問題又是他現在所處的位置難以回答的。他向何部長使了個眼神,示意他從個人的角度做一簡單回複。

何部長心領神會,清清嗓子接過話題問政委說:“你對張大川這個人怎麼看?”

政委也沒想到何部長一下把話題扯這麼遠,便回答說:“一言以蔽之,狡猾透頂!”

“能不能說具體點?”

“我說的狡猾,不單單是從敵我對立這樣一個角度對他的描述。他這個人很聰明,對我們的政策、思想路線、組織機構、工作特性甚至語言習慣都摸得一清二楚,說句難聽話,我這個‘抗大’馬列理論教員,獨立旅政委,在一開始都被他蒙得一愣愣的……”

“這大概跟他當初所謂的‘延安工作隊’這塊招牌有關。”

“有一定關係,但也不完全是。我在延安待過三年,上上下下各方麵關係也可謂不少,第一次見麵時出於謹慎,曾問過他這方麵問題,可他一個社會部三局就把我給蒙了。還有,這個人反應很快,比如當時我問他是哪一年的,我意思是問他哪一年的黨員,當然也可以理解為哪一年參軍人伍的,可你猜他怎麼回答?他把我這句問話理解為他出生年月!我當時心裏一驚,心想,這在延安人所皆知啊,你一個工作隊長怎麼會理解歪了呢?我想他當時可能也感覺到了,立即轉移話題,說他以前一直在白區搞地下工作,這才慢慢打消了我這個疑慮……”

“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懷疑他的呢?”

“第一二次見麵,我對他印象一直都很好,後來有兩件事漸漸引起我警覺,一件是剛子老父親被綁架,那時候雖然還不知道是他幹的,但從他要挾剛子說出織田夫人下落,我就開始覺得不對勁了,一個共產黨員幹部,怎麼可以在這種事情上落井下石,對人威逼利誘呢?第二件還是因為織田夫人,他居然跑上山來讓我們出麵與織田夫人取得聯係……”

旅長插話說:“為這事政委還跟他大吵了一架。”

何部長點點頭說:“他這招是投石問路。”

“當初也就是覺得不對勁,但他頭上還頂著那光環嘛。問題主要還是出在與延安聯係溝通上,也怪我過於輕信了趙文宇這小子!”

旅長再次插話說:“這我也有責任!”

何部長又問:“我們現在來換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是張大川,手裏捏著趙文宇這張牌,上莊陰謀敗露後你會怎麼做?”

政委想了想說:“我現在有點明白你意思了。要是我的話,我很可能會把他做成一個反間局,也就是通過趙文宇所謂的大起底啊,比如指證我馬某如何如何,當然我馬某隻是個小角色啦,絕對不人他法眼,他是想通過我馬某再去攀一些高枝,夠到那些真正影響抗戰走向的大人物吧?”何部長拍了一下桌子笑道:“就這意思!這就是我們最後的結論!”“真是這樣啊?!”政委恍然大悟,“可是這裏麵有兩個問題我覺得他沒辦法,或者說是很難解決吧,一是他怎麼控製事態的走向?如果我們這方麵洞察秋毫,根本不理他那茬他怎麼力”

“不理就不理嘍,反正就拋出一趙文宇,他也沒虧什麼呀。更何況他很了解我們這邊的工作思路,你剛才不也說了嗎,他自信在如此重大問題上我們不可能置之不理,一理,就開始中他圈套了。這時候隻有三種可能,一是在調查中我們意識到問題,及時刹車,當然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還有一種就是我們懵懵懂懂一直走下去,鬧得雞飛狗跳,人人自危,哪怕最後隻是虛驚一場,那時也巳經耗費了我們大量人力物力,造成許多難以挽回的損失了;第三種是他最理想的結果:內訌不斷,爭鬥不休,錯殺功臣,殃及無辜,抗日大業因此而蒙受巨大損失!”

“真歹毒啊!但是我還有個問題,他怎麼知道我們到哪一步了呢?當然,如果我們內部還有第二個趙文宇,那就單說啊。”

“前幾天內藤聯隊,還有從天津調來兩個聯隊突然對我根據地大舉掃蕩,我想就是他的一次試探性動作。”

“結果怎麼樣?”政委著急問道。

“一開始他們以山地作戰坦克為先導,這些坦克全都是他們從本土調來的最新研製成果,速度快、爬坡能力強,尤其是它那個裝甲,比九五型還厚了五毫米,我們吃虧不小。後來幸虧剛子和楊子敬他們聯手,用山炮炮彈改裝成地雷,才遏製住他們的攻勢。現在警報巳經解除了!”

政委鬆了口氣說:“張大川這個人太壞,太歹毒,留著他始終是個禍害!”

楊組長一直聽到這時,才插話說:“所以今天除了宣布調查組決定外,還有個重要議項,就是請你一起參加討論,如何對付張大川這條老狐狸!”

政委盡釋前嫌,振奮道:“是該好好收拾收拾他了!”

何部長笑道:“題目我們都巳經想好了,叫作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當所有人都在找剛子時,他突然消失了,慶功會因此而耽擱,旅部首長、調查組領導一天三問,楊子敬、古董和林嬌嬌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楊子敬為此專門派了一個小組到寮海鎮上去找,也毫無音訊。最後還是林嬌嬌突然想起說,糟了,二芬那張紙條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