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3 / 3)

林嬌嬌說的紙條,是她從二芬身上找到的,血跡斑斑之上勉強還能辨別出的幾個字是:我一輩子都做你襖裏的虱子!

楊子敬不解問道:“這什麼意思?”

林嬌嬌答說:“這是二芬在世時常跟他說的一句話,意思是永遠都做他的貼心人。”

古董問:“你沒告訴他二芬已經過世了?”

“沒有啊,當初不是你不讓我說嗎?”

“我、我隻是怕他當時那種精神狀態,不想讓他再受刺激,可沒想拖了這麼長時間……”

楊子敬問林嬌嬌說:“你確定是他把紙條拿走的嗎?”

“沒錯,我一直藏枕頭下的。”

楊子敬又問古董說:“你猜一下,他看了這張紙條後會去哪裏?幹什麼?!”

“這我哪猜得出來?”

林嬌嬌猜想說:“以他那脾性,十有八九是找張大川尋仇去了!”

“他一人?單槍匹馬找張大川?”楊子敬和古董都有些不信。

“他這人你們還不知道?一根筋,倔得跟頭驢似的,見風就是雨,想一出是一出。他才不管什麼單槍匹馬,對方人多勢眾呢!”

“這次搞了個‘藿香正氣彈’,還真以為老子天下無敵了?!”楊子敬顯然有些不忿。

古董在一旁勸解道:“也可以理解吧,突然發覺自己身邊一個親近的人沒了,而且是慘死在敵人手裏,要你你會怎麼想?”

“至少我還有組織紀律!”

“可剛子他還不是我們中的一員,更何況他這人比較感性,那天他說起藿香,聲淚俱下,我聽了都心酸得不行。”

林嬌嬌急道:“那現在我們怎麼辦呢?!”

“這事就交給我們吧,你趕緊回去上班吧,萬一有什麼事找不到你那可就麻煩了。”

林嬌嬌現在巳經是獨立旅旅部機要參謀了,頂替趙文宇那個位置。她身穿八路軍軍服,颯爽英姿,比起以前更有了一種女性的英武之美。他們誰也沒想到,正是林嬌嬌導致了剛子的這次出走。

林嬌嬌這次被提拔重用,剛子在替她高興之餘又有些失落。男尊女卑的傳統觀念在剛子身上根深蒂固。前幾仗下來,尤其是這次“藿香正氣彈”試製成功,他揚了揚眉剛想吐口氣,沒想林嬌嬌又躥他前頭去了。爺們兒要不壓娘們兒一頭,那以後這日子還有法過嗎?他可不想成為平子。他還想再往上努努。

他想起上回跟楊子敬和古董他們喝酒時說的那個計謀。古董什麼之道又怎麼還那句說太快,當時沒聽明白,可後來回去想想,記得上學時學過,意思是,你怎麼害我,老子加倍奉還!怎麼奉還?記得當時古董一共三條,第一是由頭,怎麼把張大川給騙出來;第二是地點,在哪兒弄他;第三還得把這隻老烏龜活捉了。第一條不歸他管,第二條地點那天晚上他巳經說了,最好在海上,因為你要活捉老烏龜嘛,漫山遍野你活捉個屁啊!

可這裏麵有個難題,海上打仗得有船,內藤有三艘炮艇,可獨立旅呢?別說炮艇,弄艘漁船那還是租的,楊子敬特警連十有八九都是旱鴨子,船還沒走人巳經先暈了,就是把張大川誘出海,被活捉的也是羊糞蛋和古董。所以這道坎要邁不過去,剩下的一切免談!

剛子這次下山,是這麼個由頭,順著這麼個思路往下走的。可下山總不能空著手啊,他這回是去辦大事的,辦大事就得花大錢,他手頭這幾塊銀元還不夠當盤纏,所以他想到了林嬌嬌,想從她那兒先“借”點,這才翻了她的屋子,從枕頭底下找出二芬這封信。

信上的血跡都有點黑了,上麵除了開頭“剛子”,和最後那句“我一輩子都做你襖裏的虱子”,中間寫些什麼都巳經看不清了,但這是二芬的手跡,前後對照來看,也可以肯定這封信是寫給他的。可是,這信為什麼會在林嬌嬌手裏,她為什麼一直沒交給自己?也從未聽她提起?更要緊的是,上頭為什麼都是血跡?這血是誰的?!

剛子心跳得厲害,一種不祥的預感推著他跑到旅部,他要跟林嬌嬌當麵對質!偏不巧那天旅部正在開會,就是調查組請出政委宣布決定的那次會議,旅部四周崗哨如林,還離著老遠就讓哨兵給攔下了。剛子說我要找林嬌嬌,哨兵說不認識,剛子又說,她是你們旅部機要參謀!哨兵幹脆拿槍指著他說,旅部正在召開重要會議,誰都不讓進!

剛子火了:你以為你誰啊?!要不是老子,你能在這兒端槍對著我嗎?!哨兵哪管你誰,上來就要捆他,剛子一看情勢不對,撒腿就跑,邊跑邊罵,你小子給我等著!

沒找著林嬌嬌,反倒窩了一肚子火。他又跑去找楊子敬,你一個大連長也不好好管教管教,都什麼鳥兵!可跑到特警連部,通信員說,連長和指導員也都去旅部開會了。這下剛子更火冒三丈:可著就我一外人、閑人,你們全都他娘跑旅部開會去了?過河拆橋、兔死狗烹,得,老子也不跟你們玩了,我倒要看看,沒你們這幫張屠夫,老子是不是隻能吃帶毛豬了!剛子是帶著一肚子火和委屈走的。他先到王莊找高大栓。那次寮海之後,高大栓沒跟著上山,說是回王莊跟他那相好的結婚,踏踏實實過日子了。剛子到他家一看,嗬,大門口迎麵飄著一麵三角旗,旗子上寫著個大大的“酒”字,院子裏養了一堆雞仔,在那兒活蹦亂跳,堂屋裏桌椅板莞也全都擺上了。剛子進門便大聲喝道:“老板上酒!”

高大栓聞聲從後院出來,見是剛子,當胸給了他一拳說:“我說誰啊在這兒吆五喝六,大英雄又下山執行什麼任務啊?”

酒過三巡,剛子抹抹嘴說:“操,什麼大英雄執行任務,我是讓人轟下山了!”

“不能夠!你拿山炮炮彈當地雷炸坦克那事在我們這兒全傳開了,你現在方圓百裏打聽打聽,誰不知道大英雄剛子啊?!”

“臊我?”

“騙你孫子!上回寮海之後你知道都怎麼傳的嗎?”

“怎麼傳的?”

“說你剛子百步穿楊,一指製敵,野戰醫院那七個鬼子全都是三刀六洞,筋骨寸斷而死……這麼說吧,你剛子現在別人眼裏就一神人!這回炸坦克,差點沒說成是天兵天將下凡了!”

剛子心裏聽了那個美啊!他打娘胎裏出來,就沒這麼招人待見過,真沒想到,稀鬆平常這兩件事竟讓人在外頭傳神了!他吱溜兩口之後,轉著杯子感歎道:“可獨立團人不待見啊!”

高大栓給他夾了兩筷子菜後問道:“怎麼回事?”

剛子將他心裏那點火和窩囊全數倒給高大栓後問道:“你那天不跟林嬌嬌一塊兒的嗎?你老實告訴我,二芬到底怎麼了?她是不是死了?”

高大栓默默點了點頭。

眼淚刷地一下就從剛子眼睛裏下來了,他抓起高大栓衣襟喝道:“你們也太他媽操蛋了,這麼大事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高大栓聲音輕得如同蚊子叫:“不是怕你難受嗎?”

“我難受關你們屁事!”

“你那時候腦袋蘊地上,昏睡了好幾天,醫生都怕你醒不過來了,誰敢告訴你啊?”

“後來呢?後來為什麼不告訴我?!”

“後來不是忙嗎?”高大栓拍拍他後背說,“行了剛子,人死不能複生,你就想開點吧!”

剛子還是趴在桌子上哭,他是在哭他自己。二芬從前對他那些好,跟放電影似的一幕幕在他眼前掠過,這麼好的女人,自己當初咋就沒過腦子

動點心思,對她哪怕稍微好點呢?

“我一輩子都做你襖裏的虱子!”字字穿心。她活著的時候不是這麼說的,她說,我死了也要做你襖裏的虱子!

現在她果真走了。死者留下的,是無窮的思念,和永遠也沒辦法還清的債務。剛子從桌上抬起頭,瞪著兩隻血紅的眼睛問高大栓說:“你幹不幹?”

高大栓被他這模樣嚇了一大跳,莫名其妙問道:“我幹什麼?”

“幹死張大川!”

高大栓再次被剛子架上戰車。臨走前,他那婆娘眼淚汪汪千叮哼萬囑咐,讓他出門在外一定要當心自己。高大栓眼圈也紅了,說,就三五天,三五天準回來,這兩天你就別開門了,小心照顧好雞仔,還有後院裏那些青菜蘿卜……

剛子在一旁實在聽不下去,催他說,你們能不能快點?!

高大栓瞪了他一眼:你懂個尿!說著又交代婆姨怎麼侍候那幾缸酒,晚上睡覺一定要關好門,再用杠子頂上……

剛子蹲在一旁都快睡著了。好不容易等他囉嗦完,都走出幾裏地了,見高大栓還是眼圈紅紅的,不時回頭張望,實在忍不住說:“早瞧不見了你瞎看什麼?!一大老爺們兒哭哭啼啼、囉囉嗦嗦像話嗎?”

“你不懂!”

剛子不服道:“我怎麼不懂了?”

“男人一結婚成家全這德行!不信你自個兒試試?”

“不可能!我要結婚成家,一準比現在更像個爺們兒!”

“你就吹吧!”

“女人是幹嗎的?洗衣做飯養孩子倒洗腳水的!”

“你讓林嬌嬌給你倒洗腳水試試?”

剛子給悶回去沒話了。以他對林嬌嬌的了解,這絕無可能,更何況人家現在做了旅部參謀,是個官了。頓時他覺得有點鬱悶。

高大栓笑他說:“怎麼,沒話說了吧?”

剛子肉爛嘴不爛:“不是,我在想,待會兒到了螞蟻礁怎麼說。”

“咱不去寮海啊?”

“這會兒去寮海幹嗎?”剛子將他的設想和盤托出說,“在海上打,你得有船不是?”

高大栓傻了:“這回改海上了?”

“這楊子敬都同意了啊。”

“不是,他同意有個鳥用?關鍵是你這船哪兒弄去?”

“找我一覃爺”

“你還有個二舅爺?”

“對啊,我二舅爺。這麼說吧,我們家老爺子當初在寮海什麼樣,我那二舅爺在螞蟻礁就是那角!”

“你先別跟我說你那二舅爺,我問你,就算你弄到船了,接下來你怎麼辦?”

“把張大川引到海上幹他娘的,這肯定的呀!”

“你怎麼幹?拿一條破漁船打內藤三艘炮艇?”

剛子神秘地笑笑:“到了二舅爺那兒我再告訴你。”

剛子所說的二舅爺其實是他八竿子打不著一遠房親戚。他費了半天牛勁,七繞八拐好不容易讓那位滿嘴漏風的老人家明白,他是誰家的兒子,到螞蟻礁幹嗎來了。

老人家聽說剛子是來買漁船的,便咧開嘴笑道:“我們家有,在海邊上停著呢。”

剛子和高大栓興衝衝趕去一看,那是條舢板!

剛子又費了半天勁兒,老爺子才明白:“敢情你是要那種大船啊?”剛子忙不迭點頭說:“對對大船,越大越好。”

老人家斜著瞟了他一眼說:“這船可貴,你買得起嗎?”

剛子捅捅高大栓說:“我這位朋友是做大買賣的,有錢!”

高大栓心裏把剛子十八代祖宗都操遍了,可當著老人家還得賠笑臉說:“對對,咱不缺錢。”

連看了十好幾艘漁船,剛子不是嫌人家船小,就是嫌人船新,最後弄得二舅爺的兒子,剛子叫大叔的都迷糊了,問他說:“你這位朋友買船到底幹嗎用的?”

剛子信誓旦旦說:“跑貨

大叔疑惑地看著他說:“跑貨有嫌船新的嗎?”

高大栓在一旁插話說:“船舊它不是便宜嗎?”

最後,他們在一戶以前也是跑貨的人家裏麵看中了一艘個頭不小,卻快散了架的貨船。剛子雇了幾十個壯勞力將這艘船挪到灘塗上,還在上麵

蓋了個棚棚。

“妥了!”忙乎了一天,剛子拍拍手看著這棚棚裏的破船對高大栓說,“你看怎麼樣?”

“不怎麼樣!”

“心疼銀子了吧?”

“我們家把她嫁妝都拿來了,弄了半天你就給我整這麼條破船?”“放心廣剛子拍拍他肩膀說,“等我弄死張大川,內藤司令部金庫歸你!”

“算了吧,你跟張大川誰弄死誰還不好說呢。”

“對我這麼沒信心?”

“你讓天下人都來看看,看看你這條破船,你再跟他們說,我拿這條船去打日本人炮艇,看誰對你有信心?!”

剛子笑道:“你別急啊,我這不才弄一殼嘛,等我弄全乎了你再說這話成嗎?”

高大栓迷茫地看著他問:“你還要弄什麼?”

“這得你幫忙了。”

“你還讓我幫你什麼?”

“我記得咱旅部後頭有三台拉炮牽引車,現在還停那兒嗎?”

“我出來前還停著呢,幹嗎?”

“我要那三台發動機,你能想辦法給我弄來嗎?”

高大栓有點開竅了:“你想把發動機裝這船上頭?”

“還有,算了,這活我自個兒練吧,你隻要把發動機給我弄來,就是頭功一件!”

“就弄來了你也不是個兒!”

話是這麼說,但高大栓還是隻身去了趟寮海,又從皇協軍裏招呼了一幫弟兄,生生把三台發動機從卡車上拆下來運到海邊。剛子則喊了幫漁民來到百蛇溝,準備拆那三輛坦克。他那位叔終於明白他這位遠房侄子到底想幹什麼了,問他說:“聽我爹說,你是寮海正德堂陳家老二,你叫什麼呀?”

剛子正繞著坦克在那兒琢磨怎麼下手,隨口回答說:“剛子。”

他那位叔叔這一聽不要緊,緊緊攥住他又問:“你就是那個大鬧寮海,毀了小鬼子坦克的剛子?”

“是啊。”

漁民們都把他圍在當中,興奮地交頭接耳:他就是剛子!打小日本那剛子!如火苗點著了一堆幹柴,漁民們的情緒在迅速膨脹升溫。先是賣他那艘船的兒子上來說,我爹不知道這船是賣給剛子的,回去我就跟我爹說,這錢咱不能要,你打鬼子置我們家船那是看得起咱家,怎麼能要你的錢呢?

要不嫌棄,咱家裏還有船哩!

還有咱家!

咱家是大船!

你那叫啥大船,咱家的船比你家大好幾倍!

還有給咱家的工錢!有一小夥子率先掏出錢塞剛子手裏。接著又是一個,兩個……到最後剛子手裏兜裏全都是錢。他那位叔拉著剛子的手,如喝醉了酒般滿臉通紅,他為有這樣一位親戚而感到自豪!剛子惴惴不安地被他拽著,輕聲喊了聲“叔”。

“哈叔!喊我狗子!”

這時,周邊村落裏的山民不知怎麼也聽說了,一個村一個村地傾巢而出,扶老攜幼,有捧著雞蛋,拎著水壺,還有的幹脆把家裏的獵槍都帶上了,說,要跟這位大英雄一塊兒打鬼子!

這陣勢把剛子嚇壞了。一開始他為漁民兄弟的熱情所鼓舞,還顛三倒四地說幾句,到後來他渾身發抖,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狗子感覺到他這種緊張,便站上坦克對大夥兒說,我這位大侄子不太會說話,他讓我謝謝各位。不過今兒我這位大侄子是帶我們來拆坦克的,大家夥兒有力出力,一塊兒想辦法把這幾個鐵挖瘩弄我們海邊去……

可鐵疙瘩實在太沉了,不論人有多多,也不論大夥兒怎麼用勁,弄大半天三輛坦克也就是往前挪了幾米。狗子急了,問邊上的剛子說,這麼下去不是個辦法,你快給想個招兒吧!

剛子想想說,看這裏頭有沒有做鐵匠的,這家夥太沉,得卸開了才好用馬啊驢的拖啊。

看著狗子往人堆裏紮去,剛子一屁股坐坦克上,他突然有了種很奇妙的感覺:這世界上還有比打鬼子更爽的事嗎?

第二十八章

剛子還真把事給鬧大了。狗子借剛子名頭一聲招呼,頭天晚上就來了幾個鐵匠,第二天寮海方圓百裏的鐵匠幾乎全都來了,許多還自帶了家夥,在百蛇溝擺開陣勢生火打鐵。好在這三輛坦克並不是整體鑄造成型,裝甲鋼板全都是用鉚釘連接成的,幾十個鐵匠嘁哩喀喳不到半天工夫就把鋼板卸了,又由周邊村民趕著驢車馬車將一塊塊鋼板運送海邊。

鐵匠們跟到海邊一看,說你這不行,你這船太破,鋼板沒法安哪,幹脆我們給你打個鐵龍骨架,再把這些裝甲安在這架上,怎樣?

還能怎樣?剛子大聲說好啊!於是幾十名鐵匠敲敲打打了兩天,竟生生將這條破舊貨船改造成了一艘鐵甲戰船!剛子瘋癲癲從船首跑到船尾,又從船尾跑回到船首。有鐵匠問他,滿意不?剛子傻嗬嗬點點頭。這豈止是滿意?他簡直太滿意了!

接著是高大栓那三台汽車發動機到了,剛子又留下幾名鐵匠打了副螺旋槳,然後用曲軸連上。當這艘被剛子命名為“地獄號”的戰艦落成下海後,不僅高大栓看傻眼了,就連後來聞訊趕來的旅長政委楊子敬古董,都目瞪口呆,半晌合不攏嘴。

開始大夥兒見到這艘外表上看起來搖搖欲墜的糟朽破船時,眼睛裏全都是一片茫然和不解。政委問剛子說你說的‘地獄號’戰艦就是它嗎?”剛子神秘地笑笑,說:“是啊。”

所有人頓時都有種被戲弄的感覺。旅長那火爆性子終於忍不住發作說:“你開什麼玩笑?!”

剛子帶著旅長政委一行登上貨船:“旅長您先別發火啊,咱上船看看?”“就憑你這搖搖晃晃快散了架的古董船,還想……”楊子敬最後一個上船,見前麵的人一個個全變啞巴了,不明就裏吐出後半句說,“擊沉鬼子的炮艇?”

可等他見到船內那一排排裝甲鐵板時,給了自個兒一嘴巴:就你多嘴!古董問剛子說:“你這鐵板從鬼子坦克上卸下來的吧?”

剛子得意地道:“怎麼樣不錯吧?我這叫作‘水上坦克’!”

古董又問:“你動力問題怎麼解決?”

剛子偷偷看了眼旅長和政委,見他們兩個正在一旁嘀咕什麼,原先臉上的嚴峻巳為和顏悅色所取代,便笑眯眯走到船尾,揭開一塊苫布,三台大馬力汽車發動機立即展現在眾人眼前:“這就是我的動力!”

“天哪,你把汽車發動機用這兒來了?!”古董驚呼道,“這多少匹馬力?”

“這可都是山炮牽引車的發動機,你說它多少匹馬力?”

剛子就像個變戲法的一件件往外掏他的寶貝。他最後掏出來的,是兩架改裝後的平射迫擊炮。戲法落幕,破破爛爛毫不起眼的貨船搖身一變,變成一艘名副其實的“地獄號”戰艦!

政委握著他手笑道:“你這可是褲襠裏藏大刀啊!”

旅長也說:“是啊,誰能想到一個連咳嗽帶喘的小腳老太太會飛啊?好你個剛子,你把我們都給騙了!”

剛子說:“對不起諸位長官,我就是想讓你們給檢測一下,要你們都給蒙了,那張大川他還有跑啊?!”

眾人大笑。

旅長拉政委來到船頭甲板。煙雨朦朧中,漁帆點點,前方幾處島嶼影影綽綽。想到不日將在這裏上演一出炮艦大戰,兩人心裏仍有些惴惴不安。

“你覺得怎麼樣?”

政委感歎道:“想不到,這樣一個難題竟讓他給解決了,真是海水不可鬥量啊!”

旅長笑道:“你倒挺會用詞!現在隻剩最後一道難題了。”

“引蛇出洞!”

“我怕張大川這隻老狐狸不那麼容易上鉤。”

“這個難題交給楊子敬他們去解決!我現在在想,剛子的問題是不是該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

“你是說收編嗎?”

“當然這首先取決於他本人意願。如果他同意的話,你覺得怎麼安排比較妥當啊?”

“安排一個班長或者副排長怎麼樣?如果一上來就給個排長甚至副連的話,我怕難以服眾。”

“服眾?服哪個眾?誰的眾?”政委背手極目遠眺,似乎有些激動,“這幾仗下來,剛子有口皆碑,早巳經成為這一帶群眾心目中的抗戰英雄了,如果他能夠成為我們其中一員,你知道這對於提升我們在百姓中的聲望,促進我們這個地區抗戰統一戰線,將起到多麼積極的作用嗎?!”

“你這是怎麼了?”旅長有些不解,“我這巳經是破格使用了。你剛才說的這些我都知道,可不管怎麼說,他畢竟是從偽軍那邊過來的,有很多地方跟我們格格不人,比如他這次擅自下山,也不打個招呼,沒一點組織觀念,要是我的兵,我早就關他禁閉了!”

“那你也就沒眼下這艘船了。”政委笑笑說,“有些事情他就是矛盾的,強調黨的領導、政治思想工作和組織紀律是我軍的一貫傳統,可如何在這個大前提下充分發揮個人主觀能動性,這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剛子他為什麼能鼓搗出‘藿香正氣彈’和這艘‘地獄號’炮艦哪?就是因為他個人的特殊遭遇,他對鬼子、對張大川強烈的民族仇恨!再一個,就是他無拘無束,他現在這個身份條件給他創造了一個最佳的自由發揮空間!”

“我不同意你這個觀念。什麼叫他無拘無束,自由發揮空間?合著我們的戰士全都被約束成傻子了?!”

“我覺得剛子可以成為我們的一個樣板。對內,他可以是一個在一定條件下充分自我發揮的模範;對外,他又是一個如何從偽軍醫官轉變成為八路軍戰士的典型。當然,這隻是我一時興起的一點感想,具體怎麼做我們可以在黨委會上繼續討論。”政委看看表說,“織田夫人和七條可能巳經到了,我去迎他們一下。”

看著政委離去的背影,旅長覺得他這次複出之後,思維變得越來越具有跳躍性,自己都快跟不上趟了。

采訪建議是七條提出來的。他建議織田加代臨走前錄製一個係列節目,這其中包括采訪旅長和政委,一些前線的戰士和他們在戰鬥中實況同期錄音。他們還跟蹤采訪了山民和海邊的漁民,希望反映中國最底層百姓對這場戰爭的看法。可隨著采訪不斷深人,卻意外發現了另一個更值得深人挖掘的題目。在采訪中,剛子的名字不斷被重複提起,人們繪聲繪色向織田加代描述了剛子如何孤身闖寮海,手刃七名鬼子;他如何奇思妙想,將一枚山炮炮彈改裝成地雷,炸毀日軍三輛最新型坦克……

織田加代和七條在興奮之餘又有些疑惑不解:這是他們認識的那個剛子嗎?剛子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強悍,足智多謀,甚至飛簷走壁百步穿楊了呢?

剛子被塑造成了一個神話。問題是,在神話背後究竟隱藏著一個什麼樣真實的剛子?如果剛子真如人們所傳說的那樣,他又是怎樣被煉成的?織田加代的創作欲望被極大地激發出來,她沒日沒夜投身其中,馬不停蹄采訪了每個與剛子有關的人:林嬌嬌、楊子敬和古董,她和七條甚至專程去了趟王莊,采訪了高大栓的相好婆娘。在回程途中,他們竟意外碰到了剛子率人拆卸坦克的全過程,場麵之火爆、熱烈,讓織田加代幾度哽咽,七條也不時熱淚盈眶:這就是中國的民眾!這就是中國的抗戰!織田加代終於在一個叫作“百蛇溝”的地方,找到了她的答案:剛子就是這樣煉成的!

從百蛇溝回來後,織田加代久久不能平靜。她早巳經從東洲島和調查事件的陰影中走出來了,她被一種魔力驅動著,不停地往上攀登和向前衝刺。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這次寮海之行,讓她經曆了前所未有的驚心動魄,也使她收獲了更多意料之外的感受。之前,她隻是更多地為中國人的不幸感到悲哀,甚至在哀其不幸中還略帶有一種怒其不爭。可是當她站在坦克炮塔上采訪剛子時,她的聲音是顫抖的,她被一種莫名的興奮所包圍,她對著在場所有人驕傲地介紹剛子說:這是我弟弟!

這段采訪從錄音效果上說未必理想,但它有一種衝擊力,它使人聽上去心潮澎湃,因為它讓人感受到了,蘊藏在中國民眾中的力量,他們對英雄的崇拜和對勝利的渴望。這種力量是無堅不摧的,它是任何技術、裝備、訓練和資金都無法抗衡和戰勝的!

采訪在進人尾聲,織田加代和七條等人熬了好幾個通宵,終於把樣帶剪輯出來了。聽完樣帶後,七條沉默許久後突然提出說,織田姐,也讓我試試吧。

織田加代一時沒反應過來:你試什麼?

我想,這個係列中如果由我,還有野田他們幾個,從我們的角度談談對這場戰爭的看法,效果是不是更好?

這是他們最後一次錄製,織田加代特意把錄製現場安排在螞蟻礁,剛子那艘“地獄號”炮艦上。錄音師完成設備調試後,朝織田加代做了個“05”的手勢。在《黃水謠》的雄渾歌聲中,織田加代以她那獨特的嗓

音對著麥克風做開場白說:

“親愛的聽眾朋友們,大家好。這裏是日語廣播的《回家》節目,我是播音員織田加代……”

七條和野田等人盡管與織田加代朝夕相處了這段日子,但當他們在現場再次聽到這個無比熟悉的聲音時,還是忍不住渾身顫栗,這是一種幸福的顫栗!

“……剛剛又過去了漫長的一周,各位在這段時間裏都還好吧?給爸爸媽媽寫過家信嗎?給你們的妻子或者未婚妻寫過充滿愛意的情書嗎?我衷心地為你們祈禱,為你們的親人祝福,我期待著你們回到故鄉團聚的那一天!在那個溫馨的時刻我希望時鍾能夠靜止、時間能夠凝固,我期待著那個幸福的時刻能夠無限地延伸、永遠地延長,讓你們幹涸巳久的思念化作永不分離的長相廝守!今天參加我們這個節目的特邀嘉賓是,原日本華北駐軍第三十六聯隊三中隊一小隊上士淺野七條先生。歡迎淺野七條先生。”

織田加代朝七條招招手,七條靦腆地走到織田加代身旁。

“淺野七條先生,您好。”

“您好您好。”

“請問您參軍之前從事哪方麵職業?”

“我是千葉音樂學院三年級學生。”

“是嗎?您是音樂學院的學生?那麼,您是學哪個學科的呢?”

“聲樂專業。”

“您丟棄專業來到中國參戰,能和我們的聽眾談談您的實際感受嗎?”“當然。其實自從穿上軍裝、登上為國出征的運兵船之後,我始終都在反思一個問題,我們拋家舍業、千裏迢適地來到中國,究竟是在為何而戰?……是的,接下來在戰場上,那些接踵而來的一幕幕慘烈的場麵,迅速地給出了答案一同學們在前一分鍾還在談論大家喜愛的聲樂,轉眼之間便有人被炸成再也找不回來的碎片!……”

“淺野先生作為軍人,在那個時刻心裏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不,誰的生活也不該在二三十歲結束!其實所有的生命都渴望著生存,包括那些耕牛、那些林中的小鳥!……我們放棄了聲樂、端著槍來到中國,至今都做了些什麼?!”

“作為日本國的軍人,您是怎麼看待這場戰爭的?”

“我曾經向很多日本軍人提出過同一個問題一你們反過來好好想一想,如果中國軍人踢開我們的國門,也像我們一樣端著槍衝進日本的東京都、衝進大阪府、闖到我們的家鄉,然後再用子彈和三光政策幫助我們‘共榮’,我們的大和民族是不是應該很需要、很歡迎他們?”

“他們都是怎樣回答的?”

“沒一個人願意回答這個問題,這個時候所有的日本軍人都選擇了沉默。同學們都是學聲樂的,心中本來都有一曲自己的歌,誰不想為青春而唱、為生活而歌?……可為什麼、到底是誰剝奪了我們歌唱和生存的權利,殘忍地把一個個年輕的生命投放到別人的家園、投放到血腥的戰場?!”

采訪結束時,一直在旁邊沉默不語的政委衝織田加代豎起大拇指說:“對東京,這是顆重磅炸彈!”

隨旅長政委到螞蟻礁的一天多時間裏,林嬌嬌一直沒機會和剛子說話。還是政委心細,衝剛子那頭努努嘴笑道:“去吧,再不衝就沒機會了!”

林嬌嬌紅著臉忸怩道:“沒機會拉倒!”

旅長在一旁起哄道:“就嘴硬!沒看這一天多少大姑娘小媳婦圍著他團團轉?!”

林嬌嬌噘嘴道:“誰稀罕!”

政委拉起旅長大笑著下船走了,船上隻剩下她和剛子。她絞著手走到剛子身旁,頂了他一下說:“還生我氣啊?”

剛子埋頭理著纜繩說:“我哪敢啊?”

“呸!”

“不對嗎?”剛子站起來麵對她說,“你現在是旅部大參謀了,進出那麼多層把門的,我生氣罵你打你也得找得著人哪!”

“你找我了?”

“沒有!”

“你一大老爺們兒酸不酸哪?就算二芬那事我沒告訴你,就算你找過我讓門崗攔下,這是我的錯嗎?你這人,怎麼不識好人心哪?你知道你走那兩天,人家有多著急!”

“真的假的?”

“假的!”

林嬌嬌一通粉拳雨點般落到剛子身上。雨過天晴。剛子摟起林嬌嬌走到船首甲板上,哄道:“都我錯了還不行嗎?不過說老實話,就是沒二芬那檔子事,我本來也是要下山的。”

林嬌嬌不解地看著他。

“平子、藿香,現在又加了個二芬,他們的仇我還沒報,老爺子還沒找著,你說我能在山上安心待著嗎?”

“可是你一人單槍匹馬……”

“高大栓不是人哪?你看看現在還有這麼多的鐵匠、漁民、山民,我哪隻是單槍匹馬?!”剛子眉宇間多了幾分得意。

“可是剛子,八路軍是講組織紀律的,你連個招呼都不打就一人走了,你知道會造成什麼影響嗎?”

“我又沒賣給八路憑什麼打招呼啊?!”

這話林嬌嬌不愛聽了:“剛子你這麼說可不對啊,你也不想想,如果沒有獨立旅,那天我倆能逃脫張大川魔掌嗎?你後麵連續幾次行動能這麼順利,取得這麼大成果嗎?你知道共產黨八路軍為什麼能從一開始這麼小一塊地盤,這麼點人馬逐步發展壯大嗎?就是它並不強調某個個人的英雄主義,而是依靠集體的力量,人民群眾的力量!”

剛子舉雙手作投降狀說:“以後我下山跟你們打招呼還不成嗎?”

“你以為光打個招呼就行啦?你以後要一切行動聽指揮知道嗎?”“我聽你指揮。”

林嬌嬌將頭靠在他肩上問道:“聽政委說,下麵你又有新任務了?”

“嗯。”

“幹嗎?”

“進寮海。”

林嬌嬌把頭從他肩頭挪開看著他問:“又去寮海?幹嗎?”

剛子笑笑說:“保密!”

林嬌嬌舉拳又要捶他:“好啊,說你胖你就喘了是吧?我是機要參謀你跟我保密……”

其實剛子這次進寮海,是旅部作戰會議上定下的步驟之一。如何把張大川這隻老狐狸從寮海釣出來,始終是整個行動的最大難點。上次剛子和楊子敬他們大鬧寮海,差點沒把寮海掀了,都沒能調動他一步,這次他能出來嗎?

古董在會議上分析說,現在最能牽動張大川,換句話說,張大川目前最關心的就是,他給咱們下的這劑藥,到底效果怎麼樣?毒性有沒有發作?所以我認為,如果在這上麵做足文章,你不用去釣他,我準保他自己乖乖地、興高采烈地出來!

古董的分析讓大家眼前一亮:這是個思路!

討論沿著古董起的這個頭不斷往下延伸:諸如讓織田夫人那個南洋廣播電台宣布,由於個人原因,《回家》節目將無限期停播;加大獨立旅電台與軍區、北方局、八路軍總部,以及延安之間的聯係頻率;通過各種渠道對外散布各種不利於獨立旅的消息……總之一句話,就是要讓張大】11感覺到,他下的那服藥藥性開始發作,八路軍巳經亂套了!

好,這是第一步,但這還遠遠不夠,你還得弄個誘餌把張大川釣出來。這建議是調查組楊組長提出來的:你不是亂了嗎?一亂就得開會是不是?那麼,什麼級別的會議能引起他興趣呢?中共北方局書記處全體會議夠不夠?夠了吧?那好,我們就把北方局這次會議地點定在天津,那各位書記們都怎麼走了?坐船經過寮海去天津,這是最合理的推斷……

一切順理成章。可是,你怎麼才能把這消息傳到張大川耳朵裏呢?時間、人數、經過航線、乘坐什麼樣的船,這些全都是最高機密,但凡有一點漏洞,就會引起他懷疑。這隻老狐狸本來就多疑,這兩次讓我們打怕了,更如驚弓之鳥,所以傳遞線路必須是合理的,經得起推敲的。

楊子敬提出,能不能再用一下剛子?理由有兩點,一、張大川雖然連著在剛子手裏栽好幾回了,但從內心深處他依舊看不起剛子……

政委打斷他問,你怎麼知道張大川怎麼想的啊?還內心深處?!

楊子敬回答說,這是一個基本推理,張大川是日本中野特種學校的教授,皇軍之花們的老師,老牌間諜特工。剛子誰啊?皇協軍裏一醫官,替人推拿正骨的,他跟張大川根本就不在一個檔次量級上,張大川怎麼會服氣呢?他必然會找各種借口替自己開脫,所以從本質上說他還是看不起。輕蔑與挫敗的結合,最後會產生出更大的忿恨,忿恨使人,當然也包括張大川這樣的“精英”喪失理智……

政委繼續挑刺問道:那你怎麼解釋上次剛子大鬧寮海呢?

楊子敬回答說,這正是張大川老到之處:他善於控製自己的情緒,哪怕他巳經憤怒到了極點,沒有充足的理由,他依舊不會出手。可這次不同,因為我們給了他一個天大的理由!這就是我想說的第二點。

你是想讓張大】11在憤怒中接受剛子給出的理由?

是。

你有沒有考慮到剛子的安全問題?

我們特警連將全力以赴,確保他的安全!

剛子臨出發前去了趟二舅爺家,跟老人家道別。二舅爺一見剛子,老淚縱橫拉著他手說,?亥子,你的事我全聽說了,炮艦造好了嗎?剛子一陣心酸,跟著眼淚也出來了,說,都好了。

老人家欣慰道,你們陳家出你這麼個後生,有福哪!孩子,別心疼船,打壞了咱還有,螞蟻礁沒別的,就是有船!

剛子眼淚嘩嘩的,都不知說什麼好了,隻是一個勁兒點頭。

啥時候出海哪?

過兩天。

明後天可不成啊!

為啥?

因為明天是“天地碰”的日子。

啥叫“天地碰”啊?

天跟地碰一塊兒你想這得鬧多大動靜?大潮加大風,神鬼不露頭,這時候出海,就等於朝滾沸的大湯鍋裏撒肉末!

剛子趕在“天地碰”前溜進了鎮裏。下午三四點天巳經黑了,緊接著風暴吹得飛沙走石,天跟戳了個窟窿似的嘩嘩往下倒水。剛子還是晚了一步,等他拚了命跑進孫記茶館時,人巳淋得跟個落湯雞似的。他一邊在門邊抖摟著渾身雨水,一邊哆嗦著叫喚道:“好雨,好雨!”

掌櫃老孫頭一眼便認出了他,趕緊將他拉櫃台後邊,吩咐夥計拿毛巾衣服,燙紅糖薑茶。直等他收拾利落喝上薑茶了,才心疼地埋怨道:“出門也不看看老天爺眼色,都‘天地碰’了還滿世界溜達!”

剛子打了個噴嚏,笑說:“本想趕這之前到的,沒想還是老天爺腿快。”老孫頭往四下看了看說:“可你還不知道吧?你現在威名遠揚,小鬼子畫著你頭像的通緝令都貼電線杆上頭去了!”

剛子吱溜一聲將紅糖薑茶全倒進肚裏,舒坦地抹抹嘴問:“我這顆人頭值多少錢?”

老孫頭伸出一個巴掌說:“五百大洋!”

剛子摸摸自己腦瓜子自言自語道:“這價碼還行。”

價碼是張大川定的。隨著剛子名聲鵲起,張大川心裏麵的怒火也隨之在一天天遞增:他剛子算個什麼東西?他隻是我手裏的一個玩偶!

他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剛子時他哆哆嗦嗦那樣,連句整話都說不全,他怎麼一夜間突然成了人們口碑相傳的英雄了呢?

在拳擊台上,被弱小對手擊倒絕對是一種恥辱,因為這證明你比他更加弱小。

但張大川絕不接受這種說法。他對自己說,沒有,我並沒有被他擊倒,我隻是踉臉了一下,我隻是被他撓了一下而巳。

如果說嫉恨是一劑毒藥的話,為自己的失敗尋找理由那就是自我麻醉。這段時間張大川幾乎天天晚上都要求高紀蘭陪睡尋歡,弄得她疲於應付。

首長,難道我們就這麼在寮海待下去了?

不,我在等待時機。

要是等不來呢?

不,一定會來的!

首長的固執和他臉色一樣難看!高紀蘭很清楚首長病灶所在,但她不敢點破。有關剛子的各種傳聞她也都聽說了,剛子巳經開始在造炮艦了!可當她把這消息傳達給張大川聽時,他卻砸杯子大發雷霆說,這是謠言!一定是那些別有用心的支那人無事生非蠱惑人心傳出來的謠言!!剛子他懂什麼?!他能造炮艦?笑話!他要能造炮艦我就能造航空母艦!!!首長瘋了,他巳經完全罔顧事實,完全陷人到他帶有強烈好惡的泥潭裏去了!高紀蘭本來是想提醒他關注一下,剛子為什麼要建炮艦,他建炮艦的目的是什麼?可他全然不顧,每天津津樂道於什麼獨立旅電台發報頻率驟然增加,什麼南洋廣播電台宣布,織田加代《回家》節目無限期推延之類的捕風捉影之中。每當有這些“好消息”時,他都會讓高紀蘭給他準備酒菜,酩酊大醉之後瘋狂做愛。

看沒有?我給他們下的那服藥巳經開始起作用了,藥性發作了!

高紀蘭不解地問,電台發報頻率驟增說明什麼?

說明他們內部有麻煩了,有可能上級派來的調查組巳經進駐到獨立旅了!

那麼織田加代那則消息呢?

她也被卷進去,回不去南洋了!

這會不會是我們的一廂情願呢?

不信你等著看吧,我一定會拿出更有說服力的直接證據!

證據終於上門了。就在剛子進人寮海的第二天,內藤帶著他的中文翻譯冒著風雨來到小學校拜訪張大川,說是有重要情況通報。

內藤的中文翻譯就是那位小胖。他向張大川報告說,昨天他遇見剛子了。

張大川失態地站起來,衝到小胖跟前一把抓住他衣襟喝道:“你昨天見到剛子,為什麼今天才來報告?!”

小胖被嚇著了,低著頭在那兒哆嗦。

高紀蘭見狀趕緊扯開張大川,替小胖倒了杯水,安撫他說:“別緊張,教授是聽了你這消息後高興的,是吧教授?”

張大川也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回到座位上說:“繼續吧。”

小胖看著張大川臉色,小心翼翼把他昨天下午跟剛子在孫記茶館見麵經過講了一遍,說:“大概就這些了。”

張大川閉著眼睛問:“你說他約你主要是想摸摸我們這邊的情況,沒說為什麼嗎?”

“沒說

“你再仔細想想!”

“噢對了,後來吃飯的時候……”

“在哪兒吃的飯?!”

“雨太大出不去,就在茶館湊合吃了點,茶館吃的。”

“繼續

“吃飯時閑聊,我問他說,聽說你弄了一炮艇,幹嗎的啊?他笑笑說,你也聽說了?我說,寮海就這麼點大,你現在是名人了,能不聽說嗎……”

“囉裏囉嗦,說簡要點!”

“是!他說有批重要人物要經過寮海!”

張大川皺皺眉頭問道:“什麼重要人物?幾個人?什麼時間怎麼經過?是從海上還是陸地經過?!”

“這他沒說。但聽意思應該是這兩天吧。”

內藤插話說:“從剛子建造炮艦傳聞來看,走海路可能性比較大。”

“什麼炮艦?!他剛子是開兵工廠的嗎?!”

“對不起教授,我也隻是聽說。”

“什麼事都要過過腦子!人雲亦雲!”

高紀蘭問小胖說:“剛子問你的時候主要側重哪方麵情況?”

“碼頭,還有炮艇問得比較多。”

“具體一點,他都問了些什麼?”

“什麼都問,比如碼頭現在把得嚴不嚴啦,炮艇巡邏有什麼規律啦,上麵都有些什麼裝備,最高時速能到多少,配備多少人員,主要就問了這些。”

高紀蘭臉上浮現出兩片紅暈,壓抑不住興奮,衝動地朝著張大川喊道:“教授,他們終於上鉤了!”

內藤和小胖一頭霧水,唯有張大川明白高紀蘭所指,但他仍不放心,又問了小胖許多極瑣碎的問題,甚至連他和剛子關係的來龍去脈都問了個底掉。最後還是內藤出來證明說:“他和剛子之間的來往,其實一直都在我掌控之中。”

張大川步步緊逼問內藤說:“這麼長時間這麼多次機會你為什麼一直都按兵不動?”

“一開始想通過剛子釣出您這支‘延安工作隊’,真相大白後又失去主控權,您讓我怎麼動手?”

張大川突然大笑道:“這次就讓我們一起動手吧!”

三艘炮艇先後緩緩駛離碼頭。

這三艘炮艇排水量分別在一百二十噸至二百五十噸之間,屬於日本陸軍配備的內河淺水型炮艇,鐵殼裝甲,艇上配備一門主戰火炮及兩挺高射機槍。停靠碼頭時牛高馬大威風凜凜,可一出防波堤在海麵上就像片漂在水裏的葉子,尤其在“天地碰”掃蕩後的海麵上,簡直就不是個東西了。

可在張大川眼裏,它們就是個神器,助他徹底消滅中共北方局首腦和剛子的神器!螞蟻礁方麵一傳來剛子“炮艇”起航的消息,他即刻沐浴淨身,更衣拜神,當高紀蘭替他係上最後一個扣子時,一名學員跑進來立正報告說:

“大日本帝國中野學校外語綜合研究科、中國語高級班四十三名學員們現巳列隊完畢,請首長檢閱!”

學校前操場上,在“卒業總動員開會式”的標牌下,全體學員身著日軍軍服、佩戴中野學校的校徽,列隊接受檢閱。這是他們進人中國後第一次列隊接受檢閱,張大川也第一次身穿日軍軍服,並在腰間挎了把拖地軍刀。高紀蘭跟在他身後,看著他那挺拔的身姿,心想,從前那個張大川又回來了!

今天將是他們最後一戰!張大川走到隊伍前麵,望著這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嘴唇在微微顫抖。昨晚他就巳經在醞釀今天的講稿了,可真正麵對學員們的時候,卻又覺得無從說起。他們無疑都是帝國精英皇軍之花,都是他親手選拔、帶到中國戰場來的特戰尖子。他曾希望,通過這次畢業考核和零號行動的完美結合,培育出五十六顆帝國皇軍的種子,按照川崎校長的說法,就是“將花開遍整個世界”的種子。可經過今天這場海戰後,天知道能還剩下幾顆呢?

禮畢,張大川隻對學員們深深鞠了一躬:“今天,是我們這次畢業考核的最後一戰,讓我們共同努力吧!拜托各位了!”

從學校到碼頭,直至上艇,他再沒說過一句話。高紀蘭始終陪伴在他身邊,緊緊握著他手,手心有些潮熱。她懂他的心思:麵對這次最後決戰,他在充滿了希望和憧憬的同時,又心存深深的恐懼!

他在恐懼什麼呢?據鄭責報告,所謂的剛子“炮艦”,其實就是一條破爛不堪的木質貨船,難道三艘高速炮艇還對付不了這樣一條破船嗎?!三艘炮艇離港後逐漸加速,艇身搖晃得厲害,高紀蘭幹脆用手挽住他胳膊,將頭靠在他肩上,靜心聽機器轟鳴,浪花拍打艇身。他拍拍她手背,示意去駕駛艙看一下前方的情況。她不情願起身,跌跌撞撞衝進駕駛艙。“天碰地”餘威猶存,前方白茫茫一片。她噘嘴心想:啥都看不見觀察個鬼啊!

一名通訊兵從底艙爬上來向張大川報告說:“鄭責來電,剛子與一艘名為‘井田丸號’的貨輪會合後,正駛向東北方向,請指示。”

張大川指著桌子上的海圖命令道:“02、03兩艇按原計劃實施包抄,同時通知鄭責,密切注意敵方異動!”

通訊兵立正敬禮,答應了個“是”後又“咚咚咚”跑下去了。張大川深吸一口氣,把整個計劃再次從頭理了一遍。他問自己說:還有什麼遺漏,或者潛在的問題嗎?

回答是,沒有。

即便這是個圈套,即使剛子那條破船上架滿了槍炮,外加一艘“井田丸號”,他們還能玩出什麼花樣?這裏不是獨立旅的山溝溝,而是茫茫大海,人海戰術毫無用武之地。要知道,他們麵對的,是裝有主戰火炮和高射機槍的三艘高速快艇!

現在唯一的合理解釋就是,藥性發作,八路內部巳經亂套了,他們的高級領導們都迫不及待地蜂擁北方,需要用會議來解決問題了,他們饑不擇食,連剛子這樣所謂的“炮艇”都用上了!

勝利在向他招手。

張大川從坐椅上站起來,搓著手不停地在艙內來回轉圈。從圖標上看,不出十分鍾他們就能追上敵船。勝利巳毫無懸念,他當下唯一要選擇的,究竟是開炮擊沉敵船,還是生擒?

生擒誘惑太大了,大到他無法抗拒的地步。想想吧,一批“重要人物”,還有剛子!他正準備走向底艙,讓通訊兵傳達他這個最新決定,通訊兵卻踉臉著從底艙上來報告說:

“02和03艇先後出現機械故障目前均巳拋錨停航,正在搶修!”張大川當頭一棒,一個可怕的念頭湧出腦海:按照小胖描述,剛子昨天下午就進了寮海,與小胖在孫記茶館吃的晚飯,晚飯後小胖就走了,剛子呢?他都幹什麼了?他會一直待在茶館裏嗎?

“……碼頭現在把得嚴不嚴啦,炮艇巡邏有什麼規律啦,上麵都有些什麼裝備,最高時速能到多少,配備多少人員……”

難道他雨夜潛人碼頭,在炮艦上做了手腳?“天地碰”,狂風大作,暴雨傾盆,所有哨兵全都躲進樓裏,碼頭上空無一人,炮艦隨風逐浪……張大川眼前浮現出剛子狡黯的笑容:這是一個圈套。

高紀蘭從前麵跑回主艙,見張大川站在桌前發呆,拉住他急切問道:“出什麼事了?!”

出大事了!通訊兵又將剛才的報告重複了一遍,她臉色也頓時變得煞白:“我們現在怎麼辦?”

“全速前進!”

“萬一這是個圈套呢?”

“它就是個圈套!”

“明知道是圈套為什麼還要往裏鑽呢?”

“因為在帝國軍人字典裏,絕沒有‘退卻’二字!”

“可是……”

“沒有可是廣張大川心意巳決,“執行命令吧!”

說罷他走進駕駛艙舉起望遠鏡,剛子那艘破船就在眼前。

“前方一點五海裏處,火炮瞄準目標,預備,開炮!”

所有被愚弄、被戲耍後的屈辱感一並融人最後這兩個字。張大川在怒吼,他在咆哮!

可是隔了許久,火炮並沒有響。

張大川跑上甲板喊道:“為什麼不開炮?!難道你們耳朵聾了,沒聽到命令嗎?!”

炮塔裏傳來火炮手委屈的聲音:“炮彈卡住了!”

張大川跨人機槍手座位,端起麵前的高射機槍,瘋狂地朝海麵上射擊。他邊射擊邊憤怒地喊道:“剛子,陳德剛,去死吧!”

憤怒產生的快感使張大川滿臉通紅,甚至,他的眉眼、鼻子和嘴也因抽搐變得扭曲。

該翻底牌了。高紀蘭看了張大川一眼,示意兩名學員從艙底將陳老爺子押上甲板。

“老爺子,你兒子就在前麵這艘船上。”這時候高紀蘭竟然還笑得出來。

王莊一役後,老爺子暗無天日,再也沒有剛子的消息,今天聽高紀蘭說,剛子不僅還活著,而且就在他眼前!老爺子不由得熱血沸騰,搭在那倆學員肩上的雙手頓時虎虎生風。

“地獄號”就在他們正前方,船尾那個巨大的黏髏清晰可辨。高射機槍火力十足,頓時打得“地獄號”木屑橫飛千瘡百孔。它一塊塊木板脫落到海裏,露出內艙中加裝的鐵架龍骨及裝甲。表麵上像是日軍炮艦在追剛子,但老爺子一眼便看穿了兒子那點心思:這不是關雲長那拖刀計嗎?好小子,這是要立斬張大川於馬下啊!

兩船越離越近,在即將相撞那一刹那,炮艇沿“地獄號”尾部劃了個弧線。兩船形勢立時逆轉,從被追挨打到追著打,“地獄號”三台發動機同時啟動,緊咬住01號炮艇不放。往後看去,剛子站在甲板上,端起他那挺機槍……

張大川朝老爺子這邊瞄了一眼,顯得有些吃驚,他不知道高紀蘭把老爺子也帶來了。高紀蘭雙手攏成個喇機狀,使出吃奶的力氣朝剛子那頭喊道:“投降吧剛子!你家老爺子在我們手裏!”

老爺子輕蔑地看了她一眼:“他能聽見嗎?”

“但他一定能看見!”這是最後一道護身符了,她希望剛子能看見。

剛子一定看見了。他機槍耷拉在胸前,呆呆地望著這頭。張大川射出的子彈在他四周飛舞,他變成了一尊挨槍子的泥塑。楊子敬高大栓等人跑上來想拖他下去,可他一手撐著那挺機槍,頭低垂著,單腿跪倒在甲板上,兩行熱淚滾出眼窩。他嘴唇開闔,似乎在哆嗦,又似乎在喃喃自語。

臭小子幹嗎哪,快打啊!老爺子在心中罵道。天際處,一束金紅色陽光穿透鉛色雲層,投射到灰白色海麵上,如夢如幻,神秘莫測。“……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該走了。老爺子雪白須發倒豎如頭雄獅,他原先搭在學員肩上的雙手一使勁,身子騰空而起,翻了個跟鬥後栽人海中。

高紀蘭拚了命撲向舷欄。她身後傳來通訊兵絕望的喊聲:“02、03艇

被數十艘漁船圍著打,都變成他們的祀子了……!!”

剛子和張大川不要命地對射,楊子敬和幾名戰士七手八腳往迫擊炮裏填彈。一枚炮彈落到甲板上,爆炸聲頓時淹沒了通訊兵的聲音。張大川被彈片削中手臂,歪倒在機槍位上。高紀蘭想把張大川推進艙去,可巳經來不及了,她奮身撲向張大川。子彈進人她身體。不疼,但能感覺到一股熱流湧出體外。她最後瞥了一眼大海,她突然發現,大海竟是紅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