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地窖裏看不見日出日落,永遠是一盞煤油燈那點微弱的光亮,但生物鍾卻頑強地催人人睡,又喚他們醒來。剛子和林嬌嬌聊了半夜,自然也醒得最晚。等他們倆睜開眼睛時,所有人都直愣愣盯著他們看,像看一對怪物。

林嬌嬌臉先紅了,她盡力掩飾自己的不自然,打了個哈欠說:“你們怎麼都起這麼早啊?”

二芬隔過剛子衝她說:“不是我們起早了,是你跟剛子醒太晚了!”

林嬌嬌看看剛子:“是嗎?你也是剛醒嗎?”

“是啊。”

“你倆昨晚都幹什麼了?!”二芬揪住她姐不放,逼問道。

林嬌嬌又看看剛子說:“我們有嗎?”

“沒有。”

“我好像一直聽見有人‘嗡嗡嗡’說話。”李茂才插話道。

“你做夢吧?”林嬌嬌瞪了他一眼。

“哎對了,這兒幾點送飯哪?”剛子問李茂才說。

“一天兩頓,早上九點和下午四點。”李茂才答道。

突然,林嬌嬌將剛子扒拉到一邊,跟他換了個位子,和二芬挨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說了些什麼。二芬立即大聲宣布說:“你們男的都把頭轉過去!”

林嬌嬌滿臉通紅地捅捅二芬說:“你小聲點!”

二芬反對說:“這大小聲有什麼不一樣嗎?”

所有男性,包括老爺子在內都將頭偏向一旁,二芬以身子擋著林嬌嬌就地撒了泡尿。

解決了內急問題,林嬌嬌臉上紅暈不退,雖然他們都把頭轉過去了,尿尿時的響聲,還有尿液流淌在地上的印跡豈是轉頭躲避得了的?在暗無天日的地窖裏,屈辱再次撞擊著每個人的心扉。

不能再拖下去了!所以當剛子轉過頭來直麵李茂才時,他第一句話是:“你打算在這兒待一輩子嗎?”

李茂才沒聽明白:“你說什麼?”

老爺子在一旁幫腔解釋道:“他是問你,想不想從這兒逃出去?”

李茂才一臉茫然,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跟眼前這些支那人一塊兒逃亡?不說成功概率有多大,即便逃出去了,背上這個沉重的十字架他承受得起嗎?!他不是七條,他血管中流淌的,是大日本帝國最高貴的血,無論上軍事法庭,或首長真的勒令他剖腹自殺,他都不能背叛他這個血統,這是他的底線。

老爺子似乎洞穿了他的心思,微笑道:“我換一種說法,你知道你為什麼會和我們這些支那人關在一起嗎?”

“因為我違背了首長的意誌。”

“我見過你說的這位首長。”

所有人都很吃驚地看著老爺子,包括李茂才。他問老爺子說:“真的嗎?”

“就在他要上簾子洞見剛子前一天晚上。”

“你們都談了些什麼?”

“談了些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從他身上看到了你們這次行動必敗的一些印跡。”

李茂才急切地問道:“什麼印跡?”

“他太剛愎自用了,懂什麼叫剛愎嗎?就是固執、自以為是的意思。”

“您是怎麼看出來的?”李茂才仿佛找到了知音一般。

“他走路的姿勢,說話的語氣,舉手投足都透出一種天下之大舍我其誰的意思。你說你一個日本人,哪怕你娘肚子裏就巳經開始說中國話了,你有什麼資格在我這老頭子麵前顯擺你的中國文化啊?!”

李茂才想起第一次見老爺子那回,耳根子一陣陣發熱:“那是那是,對老爺子的國學功底,我是領教過的。”

“九牛一毛!你領教的隻是我所學九牛一毛,而我所學,也隻是國學中的九牛一毛!”

李茂才張大嘴說不出話。在剛子看來,眼前這位老爺子跟他印象裏的老爹完全換了個人似的。

老爺子接著說道:“我這裏並不是跟你顯擺什麼,我都這把年紀了,也用不著顯擺了,我隻是告你這麼個道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別以為自己懂得一些什麼,掌握了一些什麼就了不得了,世界之大,能人多著呢!再回頭說你那位首長,我隻見了一麵,好像有那麼兩下子,但性格不行,表麵上看起來溫順隨和,其實骨子裏傲得很也強得很。你剛才說因為違背了他的意誌所以給關這兒來了,你究竟違背了他什麼意誌?他的意誌對還是錯?如果他對你錯,那你活該;可如果你對他錯,這就麻煩了,一個一意孤行的指揮官他能打勝仗嗎?”

李茂才喃喃道:“可能是他對我錯吧?”

“那就是你活該!”

剛子補充一句說:“那你就慢慢在這兒熬吧,熬到我們全都出去了,剩你一人天天在這兒麵壁,沒準還真憋出個什麼李茂才心法,成一代宗師了。”

林嬌嬌側臉瞪了他一眼說:“別打岔,聽老爺子說!”

剛子吐吐舌頭:“行行,老爺子您接著說吧!”

老爺子一改以往的嚴厲,麵色溫和地笑笑說:“哪能光聽我老頭子一人胡說?你們誰有話一±夬兒說才熱鬧嘛:

剛子順杆往上說:“就是嘛,反正也在地窖裏憋著,不說白不說!哎我說李茂才,你怎麼那麼倒黴啊,我見你第一麵你就讓你們首長給揪出來成內奸了,第二回讓我一招乾坤反轉當人質扔小樹林裏,今兒第三麵吧,更慘,跟我們一塊兒關地窖裏暗無天日,你說你一皇親國戚怎麼這麼不招人待見呢?”

“你這是挑撥離間!”

“嗬,還知道什麼叫挑撥離間,我挑你你也得給我一支點,離間也得有間隙啊?!你也不好好想想,你這人到底哪兒出什麼問題了?”

剛子正經話說不了幾句,但胡攪蠻纏是他拿手好戲,幾板磚下來,李茂才巳明顯不頂了,但肉爛嘴不爛地說:“不管你用什麼激將法,我絕不會上你的當的!”

“行行,你要這麼說我就什麼都不說了,好吧?你愛咋地咋地!”

剛子剛一撂挑子,林嬌嬌又接上話茬說:“我想茂才先生可能誤解剛子意思了。我們在這兒雖說無聊閑談,可大家都沒把你當外人吧?說實在的我剛經曆過喪夫喪女之痛,尤其是我那閨女,才五歲多點,就被你們日本造的子彈打中脖子,那血嘩嘩地往外冒,就跟自來水開了龍頭一樣,我怎麼摁都摁不住,一直到血流幹了,一張小臉白得,那叫一個慘白!按道理在這裏頭我最恨你們日本人,尤其是你們所謂的工作隊,我丈夫和女兒都死在你們槍口下,我剝你皮吃你肉喝你血一點都不過分,你想想是不是這麼個理?可我沒有,為什麼?是因為我覺得,冤有頭債有主,你雖然也是工作隊一分子,但我丈夫和女兒確實不是死在你槍口之下,我要這麼做就顯得我不大氣了,這是一;其二,我們今天不是在戰場上,要在戰場上我一槍斃了你或你一槍打死我誰都無話可說,可我們今天是在地窖裏相見,中國有句話叫作‘同病相憐’,既然大家都病了,又何必再冤冤相報你死我活呢?剛才老爺子講的,剛子講的,都好好用心琢磨琢磨,看有沒有道理。反正就一意思,我們幾個大活人總不能讓你那首長憋這地窖裏等死吧?我們得想辦法出去,你跟不跟隨你便,如果你能行個方便我們歡迎;要是憋壞,對不住,剛子一招乾坤反轉就能弄死你,你聽明白我意思了嗎?”

李茂才點點頭。

張大川趕回東鄉村時,馬政委和楊子敬巳經在那兒等了大半天了。王山田跑前跑後忙著張羅,這頭要照應獨立旅來客,地窖那頭狀況頻出,他都快瘋了。

狀況出在送飯上。按規矩每到上午九點就要往地窖那頭送一回飯,廚房派倆人將飯菜裝籃子裏再用繩子吊下去,由下麵的人接著,等吃完飯這倆人再用籃子把空碗吊上來。本來,地窖距離地麵好幾丈深,要沒梯子再好功夫也上不來,可張大川千算萬算,就沒算到李茂才反水。那倆人送飯的時候,聽李茂才在底下哼哼,便問出什麼事了,剛子抱著李茂才高聲叫喚說,你們這人發了一晚上高燒,要再不拉上去就沒命了!大家都是同學,也都知道李茂才家世,總以為首長不過是一時氣頭上給他點教訓,過兩天轉眼還是同事,總不能見死不救,便自作主張用繩子將剛子和李茂才當碗筷吊了上來。倆人正要上前探看,一人被剛子的乾坤反轉擠碎睾丸,另一個則讓李茂才掀翻在地,可終究慢了一拍,那家夥死命大聲喊叫,驚動了周邊的學員。說來這幫家夥也真夠麻利的,林嬌嬌和二芬還在底下弄老爺子呢,家夥們就巳經分幾路朝地窖包抄過來了。聽剛子在上頭催促的聲音都變了調了,老爺子知道今兒無論如何走不脫,說什麼也不再動了。剛子趴地窖邊沿上飩著繩索都快急瘋了:你們倒是快點啊!最後還是二芬生生將林嬌嬌推到窖口那兒,托著屁股讓剛子吊上去。等林嬌嬌上地麵時,李茂才早沒影了。外頭叫喊和腳步聲越來越近。老爺子和二芬在底下齊聲喊,快走啊!剛子往地窖口最後看了一眼,拉起林嬌嬌順著一條夾道跑了出去。翻牆前林嬌嬌回眸一瞥,見剛子眼中滿是淚水。

地窖裏五個一下跑了仨,對王山田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他一邊堆笑招呼政委和楊子敬,一邊七上八下記掛著後麵的情況,當他借機出屋,聽下麵說剛子和李茂才跑了的時候,這顆心簡直都快從嗓子眼蹦出來了:萬一剛子七拐八繞一頭撞這兒跟政委他們打個照麵,那可徹底瞎了!他吩咐所有學員分成兩隊,一隊負責追捕,一隊沿村中心築起一道防線,下死命令一定要攔住剛子!

當他滿頭大汗回屋時,楊子敬還開玩笑說,老王你幹嗎去了,大冬天整這一頭大汗?王山田抹抹汗說,這不是找隊長找的嘛!

政委問道:“你們張隊長去哪兒了?”

首長沒想到政委他們會來,臨行前也就沒交代他怎麼回答,王山田隻能裝傻,語焉不詳回答說:“首長走前沒說,我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政委笑著跟楊子敬說:“他們這位張隊長啊,真是個獨行俠,天馬行空!這萬一出點情況你們怎麼辦?”

王山田硬著頭皮回答說:“首長走前都有部署。”

楊子敬起身在屋裏來回溜達說:“政委,人家回不回什麼時候回都沒個點,咱還死等嗎?”

“等!這麼重要一次會晤怎麼能不等呢?”

“人要今兒不回咱就住這兒了?”

王山田聽他們倆在那兒一唱一和演雙簧,心裏叫苦不迭:夜長夢多,這兩位爺要再住這兒,我的天哪!……他都不敢再往下想了。

就在王山田接近崩潰邊緣的時候,張大川從天而降,大步流星進屋與政委和楊子敬握手道:“哎呀兩位什麼時候到的?怠慢怠慢!”

看張大川滿臉春風那樣,楊子敬心裏暗想:隊長同誌撿元寶了這麼高興?

政委被張大川讓到上首坐下後問道:“張隊長風塵仆仆這是去哪兒了?”張大川用兩根手指敲敲身邊的八仙桌說:“見織田加代去了!”

政委大驚道:“織田夫人巳經到了?”

“沒有沒有,我們在東洲島見的。”

“寮海外那個東洲島?”

“對啊。”

“那不就等於到寮海了嗎?她跟我們約的可是明天到啊?”

“是啊,她還有些事要在那邊處理一下,你們之間的約定依然如故,沒變。”

政委心裏那個糾結、鬱悶、不爽啊!我說你這位同誌怎麼回事啊?總部電文裏明明規定由我們獨立旅擔負這次采訪的警衛任務,你怎麼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去聯係上了呢?這當中要出了問題,算你們社會部還是我們獨立旅的啊?!可礙於禮貌,他還是盡量壓抑著內心不快,平靜問道:“請問張隊長提前與織田夫人見麵,是不是有什麼緊急任務啊?”

張大川一臉驚訝道:“我上回在你們旅部不是打過招呼了嗎?”

政委想起這茬了。上次張大川上山是說過要跟織田夫人聯係的,還提出要求說,希望獨立旅配合一下也給她去個電報,結果讓政委當場給撅回去,雙方不歡而散。沒想這位隊長同誌不僅聯係,而且還提前在東洲島見了!政委像讓鐵錘重重砸了一下,鑽心的疼。

“織田夫人她怎麼說?”政委忍著疼痛問道。

“你們不是約明天傍晚五點嗎?她說沒問題啊,一定準時到。”

“關於這次采訪她沒說什麼嗎?”

“她說她充滿信心!”

楊子敬見政委臉色越來越難看,趕緊在一旁插話說:“政委,我能說幾句嗎?”

政委揮揮手說:“帶你來就是讓你來說話的,你是這次警衛的主力,就跟張隊長彙報一下你們的具體安排和部署吧!”

誰知張大川擺擺手說:“具體的我就不聽了吧?”

楊子敬地位使然,倒顯得比政委輕鬆:“張隊長您不是這方麵權威嗎?聽了給我們提提意見哪!”

張大川一臉嚴肅說道:“小楊同誌,這裏麵有個各負其責保密原則問題,既然總部巳經將警衛任務交給你們,你們就大膽放心去幹,在這方麵大家都是摸著石頭過河,誰也不能說誰就是專家。”

去趟東洲島就轉性了?楊子敬進一步火力試探道:“那我們兩方麵總有個工作銜接和互相配合吧?”

“我們任務巳經完成了。”

什麼?!楊子敬看了政委一眼,接著問道:“日本暗殺小組巳經破獲了?”“是的。我這次之所以提前到東洲島見織田夫人,就是為了這事。”太出乎意料了!楊子敬以小賣小問道:“張隊長能說出來我們聽聽嗎?也讓我們跟您一塊兒高興高興!”

“有些情況目前還處於絕密狀態,我不方便多說,但有一人我說出來

大家都應該知道,那就是七條。”

“七條?”

“他全名叫淺野七條,也算是東京的一個名門望族吧。馬政委您應該記得,這位淺野七條曾到過你們旅部,他當時是以投誠者的身份去的,對吧?”

政委點點頭。

“可他為什麼過了一夜之後突然又改主意了呢?”

政委又搖搖頭。

“因為他根本說不出來!他所謂的收聽敵台,包括那次投誠全都是假的,是日本敵特機關精心策劃的一次假投誠!”

政委問道:“他們這麼做目的是什麼呢?總不會上山刺探情報吧?”“這次我們才知道,七條那次上山,是衝著我那警衛員鄭責去的!”楊子敬原先對張大川的懷疑正在被一點點地剝蝕:“是啊,那兩天鄭責正好在山上,可是他找鄭責幹嗎呢?”

“這就是間諜與反間諜鬥爭的複雜性了。我簡單說吧,七條很成功地對鄭責進行了策反,有很多情況我當時也沒辦法對你們解釋。而七條策反鄭責的目的,就是為了除掉我,因為李茂才事件後,他們可能感覺到威脅了吧……”

“那後來呢?”故事越來越驚險了,連政委都聽得津津有味。

“後來,我們及時粉碎了他們的陰謀,並順藤摸瓜在織田夫人身邊成功地挖出了兩顆定時炸彈!”

“謝天謝地!”楊子敬舒了口氣問道,“那麼,剛子在整個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被利用的外圍角色。”

“這麼說,他老父親被綁架,也是日本暗殺小組幹的囉?”

“旦”

“他們這麼做又是為什麼呢?”

“給他施壓,從而套出織田夫人的聯絡方式。”

楊子敬隻剩下最後一個問題:“當時你們沒及時出手援救是出於什麼考慮?”

“讓他們順利抵達終點,然後一網打盡!”

直等到將馬政委和楊子敬送出村口,王山田才將李茂才、剛子和林嬌嬌出逃的消息報告給張大川。

張大川一言不發地盯著王山田,直盯得他後脊梁一陣陣發涼。他見識過張大川處理鄭責和李茂才的手段,趕緊主動檢討說:“是我疏忽大意,有負首長囑托……”

張大川打斷王山田囉嗦,問道:“路口都封鎖了嗎?”

“都封鎖了,但剛子住過一段時間,熟悉這裏的地形……”

“通知全體學員,即刻轉移!”

望著王山田遠去的背影,張大川苦笑著搖搖頭。他這位副手雖說各科成績在所有學員中也算是遙遙領先了,但比起高紀蘭來,腦瓜子還是慢了半拍。張大川從來認為,一個人的知識、技能都可以通過學習逐步積累掌握的,唯獨靈氣,那是神賦的東西,是與生俱來的。對高紀蘭,隻要一個眼神她就巳經心領神會了,可是王山田,哪怕你把話說得再白,有時候也不一定聽得明白。

想起高紀蘭,張大川心裏不由得一陣接攣。讓她冒名頂替假扮織田加代,是他經過多日深思熟慮,反複權衡後才下決心的。在東洲島與織田加代朝夕相處兩天多時間,雖說還沒完全達到神似的地步,但在短時間內蒙混過關還是有把握的。他最擔心的還是她經驗不足,在隨機應變這方麵露出破綻,好在馬政委和楊子敬來了這裏,她那方麵壓力應該輕許多了,隻要能撐過今明兩天,後天一早整個主動權就完全掌握在他張大川手裏了。

今天談話中雖然沒怎麼涉及他們整個警衛部署問題,但根據“布穀鳥”傳來的消息,和他們透露出來的點滴細節來看,獨立旅這次安全警戒確實下足了功夫:三個主力團對內藤聯隊實施牽掣,一個加強連內衛警戒,加之上莊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應付一般性軍事攻擊巳綽綽有餘。但百密一疏,他們還是忽略了目標移動過程中的安全防衛問題。就跟他與織田加代所說的那樣,他們首先忽略了她海上的安全;其次是八路軍首腦從旅部到上莊途中的安全,即便加上貼身警衛部隊,沿途護送人數也不會超過百人,而獨立旅擁有馬匹不過二十,一旦半途遭遇伏擊,機動性就會大打折扣,加之這樣的隊伍一般不便、也不習慣攜帶重型武器,抗打擊能力可想而知。再次,即使八路軍首腦安全抵達上莊,由於警戒部隊呈扇形向外布防,槍口一致對外,真正在采訪場所部署的防衛反倒最弱,尤其一旦外圍遭遇攻擊,混亂中更容易露出破綻。

他之所以一直遲遲沒下決心用高紀蘭替代織田加代,除當時尚有些不確定因素之外,最棘手的是如何確保她得手後順利脫身。這也是世界範圍內所有殺手們共同的難題。如果都像荊軻刺秦那樣抱著必死決心,那倒也罷了,死是解決問題最直接也是最簡單的辦法。可如果要求殺手既完成任務又能成功脫身,這就需要極大的智慧了。即便聰慧如張大川者,也是閉關三天冥思苦想後才找到答案的,那就是:將你所要暗殺的對象最後變成人質!

這裏麵至少要解決四個難題:第一,近距離接觸,假如你近不了身,你就沒辦法將一場暗殺轉變為人質劫持;第二,提前解決貼身衛隊,暗殺對象的貼身警衛往往是最忠心也是最善戰的,提前解決貼身衛隊,就好比卸下了他身上的鎧甲;第三,在外圍發動攻擊,以轉移防衛力量的注意力;第四,一旦劫持成功,還需要暗殺小組其他成員穩住陣腳,拱衛人質徐徐退卻,隨時應對敵方反撲。

高紀蘭裝扮織田加代解決近距離接觸難題;後天一早在半途襲擊,解決其貼身衛隊問題;以工作隊全部在外圍發起攻擊,以轉移特警連注意力;高紀蘭帶去的“隨行人員”到時將形成外圍拱衛力量,掩護高紀蘭挾持人質順利脫險。一切盡在掌控之中。

可是,他苦心經營了近兩個月的如意算盤竟又被剛子打亂了!

他就不明白了,如剛子這樣一隻毫不起眼的跳蚤,怎麼總是弄得你渾身癢癢,這麼不舒服呢?當初,無論如何威逼利誘問織田加代的聯絡方式,他就是不說,王山田都押到寮海電話局,讓他金蟬脫殼給跑了;李茂才就不用說了,自以為聰明綁了他們家老爺子,結果反讓剛子綁了,就連自己,堂堂帝國特種學校的教授,不一樣被他當成人質,捆成粽子像狗一樣扔在地上?簾子洞被張大川引以為平生第一大恥辱,羞辱使他喪失理智,將剛子扔進地窖讓他多活兩天,也讓他好好嚐嚐驚恐、屈辱和生不如死的折磨。就是這一念之差,以致他棋錯一招,如今麵臨著全盤皆輸的險境。

在高紀蘭、王山田這些學員們看來,他張大川簡直就是神的化身,就如高紀蘭在船上所表白的那樣。但他知道他不是,他也會犯錯。就拿這次行動來說,他在襲擊獨立旅部,教師團事件,處理李茂才和鄭責上都犯過錯,但現在檢討起來,他最大的錯誤還是因為剛子:當他與織田加代取得聯絡後,剛子於他就巳經是一服毒藥了,他當時就應該傾全力追殺剛子,而不隻是向李茂才和鄭責這兩個蠢貨下達格殺令;剛子在泰興樓與李茂才對峙,並見到身穿憲兵隊軍裝的鄭責後,工作隊在他那兒巳經完全暴露了,消息之所以一直沒傳到獨立旅,並不是他張大川處理得當,而是機緣巧合所致,否則的話他也不會逞英雄單刀赴會簾子洞,經曆這許多驚險和屈辱了

王山田率隊伍來到他身邊,報告說:“隊伍巳集合完畢,請首長指示!”“有消息了嗎?”

“還沒有。”

“出發!”

王山田遲疑道:“那,就不找了?”

時不我待。張大川在心裏對自己說:聽天由命吧!

剛子帶著林嬌嬌在村裏蟄伏了整整一天,直到半夜才偷偷溜出村子。幸虧剛子在東鄉村住過一段,對村裏地形了如指掌,才躲過“工作隊”搜捕,最後在祠堂神龕後邊一直蹲到天黑。神龕不大,勉強容他倆藏身,林嬌嬌緊貼著剛子,臉漲得通紅,剛子一隻手摟著她,緊張之餘卻又樂享其成,心裏直謝諸神保佑,要不是走投無路,在平時林嬌嬌那容得他如此“輕薄”?!他閉上眼睛,美美品味著老天爺突然掉下來的這塊餡餅,林嬌嬌身上特有的體味,她噴在他臉上的呼吸,都讓他美不勝收樂不思蜀。外頭天巳經漸漸黑下來了,林嬌嬌推推他輕聲說:“咱們走吧?”剛子依舊閉著眼睛:“去哪兒啊?”

林嬌嬌太明白這臭小子心思了,又羞又惱,內心深處還有那麼點欣喜和渴望:“你不走我走了?”

“你走?你知道這東鄉村哪邊是東南西北嗎?”

林嬌嬌賭氣道:“我寧可讓鬼子抓著也不在這兒憋屈了!”

剛子無奈地跳下神龕,剛伸手想去抱林嬌嬌,腳一麻跌倒在地上。林嬌嬌在上頭輕聲問道:“你裝神弄鬼又怎麼了?”

“腳麻,起不來了。”

林嬌嬌在上頭動動腿腳後說:“我也麻了。”

“憋屈大半天,能不麻嗎?你先上頭待會兒。”剛子說著一瘸一拐走到門口往兩旁看了看,又凝神屏息聽了老半天,這才回到神龕前對林嬌嬌

說,“好點了嗎?好了就往下跳吧,我擱底下接著。”

林嬌嬌縱身往下一跳,將剛子砸地上半天起不來。

“真沒用!”林嬌嬌拍拍身子從地上起來。

剛子冤枉道:“你下來也不招呼一聲,黑咕隆咚一團肉誰接得住啊?”“行了別這兒臭貧了,還是想想接下來怎麼辦吧?!”

“我想上山!”

“上山找楊子敬?”

“這兒離山上幾十裏地,走快點天亮前找到獨立旅,明兒就讓羊糞蛋帶兵把這兒平了!”

林嬌嬌反唇相饑道:“你以為獨立旅你們家的啊?”

“甭管他誰家的總不能見死不救啊!”

“這倒是個理兒。”不過林嬌嬌看得更遠,“關鍵是張大川冒充延安工作隊,要楊子敬他們還沒察覺的話,一旦動起手來就虧大了!”

“那就走吧?”

“你這兒熟不熟啊?我想他們一定不會善罷甘休的!”

“熟不熟你還沒看出來嗎?把心放肚子裏踏踏實實跟我走吧!”

剛子帶林嬌嬌七拐八繞不知怎麼就繞出村了,出村後一路往山上走,他牽著林嬌嬌那隻手也一直沒鬆開,嘴上還嘀嘀咕咕說個不停:“你說咱們倆這像什麼?”

林嬌嬌不知是計,問道:“像什麼?”

“小兩口回娘家。”

林嬌嬌一把甩開剛子:“你胡說八道什麼啊?”

“你一個女八路上山找獨立團不是回娘家嗎?”

“那也不是小兩口!”

“那我們現在是什麼?還是小叔子跟嫂子?”

林嬌嬌突然停下腳步,正色道:“你給我聽好了剛子,別說我們現在還沒脫離險境,還沒找到獨立旅,解救出老爺子和二芬,就算所有這一切都過去,如願以償了,也不許你這麼輕薄對我!”

“好好我絕不輕薄,嗨,我哪兒輕薄了?”說著又要去握林嬌嬌的手。林嬌嬌一把打開他手說:“我自己能走!”

說著她甩下剛子一人大步流星往前走了,剛子趕緊追上去賠不是說:“我開個玩笑你別生氣嘛。”

“都什麼時候了虧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那我不開了還不行嗎?”

林嬌嬌稍微緩和口氣說:“你成天嬉皮笑臉沒個正形,以後誰跟了你心裏能踏實啊?”

剛子總算聽明白了,林嬌嬌是嫌他不穩重不成熟讓她不放心了,便說:“那是你沒見到我正形的時候!”

“那行啊,打現在起你就給我規規矩矩老老實實,但凡有一點邪念歪想,另帷我翻臉不認人!”

“我說嬌嬌,咱別這樣成不成?從我們認識到今天有十多年了吧?風風雨雨溝溝坎坎都過來了,你覺得你現在這樣有意思嗎?!”

剛子說得林嬌嬌心裏一動,但她還是不想讓他有任何非分之想,說:“我沒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好,無論到什麼時候我都是你嫂子!”

林嬌嬌這句話把剛子給惹急了:“什麼他娘的嫂子?!你是非逼我跟你翻曆史賬本是吧?!”

“我懶得理你!”林嬌嬌加大步伐走得飛快。

剛子追上去拽住她說道:“不行,你今兒還非把話說清楚囉!”

“我跟你說不著!”

又來這套!老子不吃!剛子火冒三丈道:“我就不信了!你林嬌嬌就是美女蛇變的,我今兒也捏死你七寸讓你服服帖帖!說!”

林嬌嬌讓剛子捏得動彈不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你讓我說什麼?”剛子一愣:是啊,讓她說什麼呢?說她怎麼去的延安然後芳心另屬,還是說自己一心一意等她直等到海枯石爛?戰爭改變了一切,再抖摟這些陳穀子爛芝麻還有意義嗎?平子死後她帶著藿香叫作孤女寡母,現在她連藿香都沒了那就是孤苦伶仃,自個兒一大老爺們兒深更半夜在這荒郊野外苦苦相逼,也不臊得慌!他趕緊鬆開手,想對她說幾句軟話,可還沒等他想好說什麼,林嬌嬌又走遠了。

接下來幾裏地他們一直都沒有說話,林嬌嬌是不想說,剛子是不知道說什麼,他們就這麼腳高腳低順溝穀小路這麼默默地走著。快到百蛇溝時,他們讓獨立旅一團一營三連幾個哨兵給攔下了:“口令!”

剛子搶在林嬌嬌前回答說:“我們是來找楊子敬楊連長的!”

“哪個楊連長?”兩名哨兵端槍對準他倆,另幾個跑前麵警戒去了,非常時期獨立旅全體總動員,都將哨卡設到百蛇溝前頭來了。

“旅部特警連。”林嬌嬌理理頭發從容回答說。

這兩名哨兵對看了一眼,態度稍稍緩和些問道:“特警連是有一位楊連長,可你們深更半夜上山找他有什麼事嗎?”

“我是寮海地下黨的林嬌嬌,我們有重要情況向楊連長,或者旅部首

長報告!”

聽林嬌嬌這麼說,哨兵自然不敢怠慢,將他倆先送到連部,倒上水讓他們先歇會兒,等天亮了再看看上頭是什麼意思。

剛子急了,衝那名正忙著倒水的哨兵吼道:“你就別忙乎了,趕緊讓你們連長來啊!”

小戰士將水端到他麵前,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首長們都在休息,走一夜山路你們不累啊?”

剛子將水推一邊說:“這要誤了大事誰負責?你負啊?還不快去!”

林嬌嬌怕剛子這態度嚇著人家,趕緊打圓場和顏悅色說道:“小同誌,我知道這時候叫你們連長起來是有點……可我們報告的這事確實是萬分火急,還是麻煩你去通報一聲,說寮海地下黨來人了,有緊急情況報告,行嗎?”

哨兵終於被林嬌嬌說動,出屋找他們連長去了。林嬌嬌問剛子說:“這兒什麼地方?”

“豁口,還屬於百蛇溝地界。”

“那距離旅部還有多遠?”

“差不多還有一個鍾頭路程吧。”

“就是他們連長這會兒帶我們去找楊子敬,或者旅部首長,到那邊也要天亮後了,也不知道他們這兒有沒有馬?”

“不差這一時半會兒吧?”

“不差?你以為他們還會傻乎乎在東鄉村等我們嗎?我們現在就是在跟時間賽跑!”

林嬌嬌說得沒錯,他們是在跟時間賽跑,但她還是沒有想到,今天,現在,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淩晨四點五十四分,她和剛子正站在一個將對中國抗戰產生重大影響的節點上,他們,將決定這個節點的走向!

高紀蘭裝扮成織田夫人,在兩名“保鏢”,一名“錄音師”,一名“技師”和一名“編輯”陪同下,乘坐一隻小舢板抵達預定海灘。早等在海灘邊的一隊人馬將他們六人裹挾在中間,一路揚鞭策馬,很快就到了上莊。

到海灘迎接他們的有古董和趙參謀,所有人中隻有趙參謀見過織田夫人,但他今天在海灘上見到高紀蘭時一見如故,並將她隆重介紹給古董。高紀蘭一直懸著的那顆心終於落地了:趙參謀就是那隻“布穀鳥”!於是乎,延安的第一次和第二次“複電”也都有了順理成章的解釋。一切皆在掌控之中。這時,高紀蘭心中對首長的崇拜到達了頂點。

“我們這裏條件有限,還請夫人和其他幾位先生諒解將就。”古董將高紀蘭引進她那套住房。

高紀蘭對條件毫無興趣。從一進上莊直至她的房間,盡管隻是走馬觀花,她巳經感受到獨立旅對這次采訪警戒所下的功夫,明崗暗哨外圍內衛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她衡量了一下,如果以工作隊現有的人員裝備硬往裏闖的話,半小時都不一定能接近核心區域。如果調動內藤聯隊呢?以他們的戰鬥力沒在半路給吃了就巳經很不錯了。

“總部首長明天幾點到?”高紀蘭問。

“明早六點從旅部出發,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一個半小時就到了。”古董回答說。

“您剛才說的‘不出意外’是什麼意思?”高紀蘭敏感地問道。

“我們這裏距離敵占區很近,敵我情勢犬牙交錯,意外事件隨時都有可能發生,夫人。”

高紀蘭又轉換話題問道:“你知道明天哪位首長接受我采訪嗎?”

“我今天出來時候首長還沒到呢,所以這個我不太清楚。”古董以攻為守反問道,“夫人,您不是一直在與北方局聯係,他們沒告訴您哪位首

長嗎?”

高紀蘭後悔剛才的問題讓自己陷人被動,小心翼翼回答說:“我動身出來前還沒有定。”

趙參謀端著盆熱水進屋,古董回頭問他說:“趙參謀,你知道這次來的是哪位首長嗎?”

趙參謀將熱水放在桌子上,搓搓手說:“好像是北方局那邊的吧?”古董不解道:“我還一直以為是總部首長,怎麼換北方局的了?”趙參謀解釋說:“當初商談時就沒定,隻說相當於總部副職、參謀長,或北方局書記這一級別的首長接受采訪,至於到時候誰來,根據當時工作需要和安排,由中央確定具體人選,是這麼說的吧夫人?”

高紀蘭點點頭。

古董似乎突然想起什麼,對高紀蘭說:“我們旅長政委今天因為要接待首長騰不開身,所以沒能親自前來拜訪,讓我說聲對不起。”

高紀蘭笑笑說:“反正明天就見了嘛。”

“另外,我們政委讓我代為問一下夫人,這次采訪結束後在寮海有沒有什麼事情要辦的,提出來我們盡力安排。”

“沒有沒有。我想采訪一結束就返回南洋,盡快把節目做出來,讓廣大聽眾早一天聽到首長的聲音。”

古董心裏一驚:“夫人再好好想想,沒什麼人要見嗎?”

高紀蘭立即意識到今天她犯的第二個錯誤,淡然一笑道:“這次情況特殊,剛子二芬他們就等下次吧。”

“您可不知道,剛子這段為您可吃了不少苦,他們家老爺子也讓人給劫了。”既然開了頭,就放開來說,古董不想留下任何死角。

高紀蘭吃驚道:“為什麼?”

趙參謀在邊上解釋說:“剛子他們家最近是出了點事,但跟您沒什麼關係。我們這位古指導員喜歡開玩笑,您別往心裏去啊。”

古董跟趙參謀急了:“怎麼沒關係?你敢說他們劫持老爺子不是為了打探夫人下落?”

“‘他們’是誰?”

是啊,他們是誰?在古董心裏,“他們”實際上就是指張大川工作隊,但他能當著織田夫人的麵把他心裏的疑問倒出來嗎?這趙參謀,當著客人麵瞎叨咕什麼呀?古董不想將內部裂痕進一步擴大,便笑笑說:“夫人可能不知道,我原來也在旅部工作,跟趙參謀鬥嘴鬥慣了,我本來意思想說啊,如果這次夫人有時間,不妨見見剛子和二芬,他們倆現在那關係,要

剛子說來那可逗了!”

見古董往後撤了,高紀蘭正好就坡下驢,笑著問道:“是嗎?莫不是他倆成一對了?”

“沒有。是二芬一天到晚追剛子,現在剛子一見二芬嚇得,魂都沒了!”高紀蘭大笑道:“前幾年來寮海住他們家,那時候二芬剛死了丈夫,我倒是跟剛子提過,我說你也老大不小,幹脆親上加親娶二芬得了,當時也沒覺著他有多抗拒啊?”

此時古董腦海裏又冒出個疑問,夫人不是日本籍,在南洋長大嗎?照理說她口音裏應該有那一帶的特征才對啊?怎麼滿口棒巷子味啊?南洋華人會說“幹脆得了”這樣的句式嗎?不過他很快就打住了這種胡思亂想,他覺得這段時間跟楊子敬一塊兒琢磨張大川都快成神經病了!他起身告辭說:“夫人舟船勞頓也累了,早點休息吧!”

高紀蘭將古董和趙參謀送到門口,道了聲晚安,插上門回床上坐下,長長歎了口氣:不管怎麼說今晚總算是混過去了,明天會怎麼樣?打了兩個月的牌,明天就要見分曉了,她翻來覆去一夜都睡不著,直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閉上眼。

她又一次夢見了首長:她抱著孩子送首長上船,想讓孩子揮小手跟爸爸再見,可孩子又哭又鬧死活不願意,氣得她在孩子屁股上狠狠打了幾下,?亥子突然出聲責問她說,你幹嗎打我呀?!這是一個成熟男性的聲音,有點像剛子,又有點像古董,嚇得她鬆手將孩子掉在地上。

她給嚇醒了。

林嬌嬌和剛子還是遲了一步,當他倆趕到旅部時,旅長政委包括楊子敬在內所以有人都隨同北方局領導到上莊去了。

“他們什麼時候走的?”林嬌嬌問旅部一位留守幹事說。

“走了差不多有半小時了吧。”

剛子在一旁抹抹滿頭大汗說:“怎麼這麼早就走了?”

這位幹事疑惑地看看這一男一女問道:“你們一直說有緊急情報,現旅部首長不在,能告我什麼事嗎?”

“不能。”林嬌嬌很幹脆地回答說。

“那我就愛莫能助了。”說罷他就要往裏走。

“告訴你你也助不了什麼!”剛子衝他背後喊道。

這位幹事很不忿地回頭看著剛子:“你剛才說什麼?”

“我說,就告訴你你也擔不起這麼大責任!”

“怎麼說話呢?你怎麼知道我擔不起?”

“我說有鬼子要在半道上劫你們那些個首長,你有權調部隊追上去嗎?”林嬌嬌扯扯剛子衣角,示意他別這麼胡說八道。

幹事火了,衝剛子喊道:“我說你這位同誌,你,怎麼拿這麼嚴肅事情開玩笑呢?!”

“我沒開玩笑!”

“你沒開玩笑你說什麼……”這時一位身穿便裝的中年人在政委和楊子敬陪同下走出院子,慌得這位幹事趕緊立正報告說:“報告首長!“

剛子一見楊子敬,上前拉住他剛要開口,楊子敬將食指豎在嘴唇間做了個噤聲手勢。

那位中年人看了這一圈人笑道:“說什麼呢這麼熱鬧?在裏院就聽你們外頭唧裏呱啦!”

幹事說話聲都緊張得有些變調:“他們說有緊急情報……”

政委插話道:“人家有緊急情報你為什麼攔著不讓進屋說啊?”

幹事委屈道:“不是說您和首長們都早巳經出發了嗎?”

“你就是那剛子吧?”政委走到剛子麵前伸出手說,“來,認識一下,我是獨立旅政委馬勇廣他又指指那位中年人說,“這位是中共北方局魏書記。”

一下見這麼多大官,剛子覺得腦袋有點不夠用,他握著政委的手,將頭轉向那中年人,衝他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政委這才走到林嬌嬌跟前,與她握手並介紹給魏書記說:“這位是寮海地下黨的林嬌嬌同誌。”

“首長好!”盡管林嬌嬌心急如焚,但這些程序還是必須要走的:敬禮,握手。

等一圈寒暄完後,政委才領眾人進旅部落座,問道:“你們兩個星夜上山,有什麼重要情報啊?”

林嬌嬌看了一眼剛子:“你說吧。”

剛子倒也不客氣,上來就直奔主題說:“張大川是鬼子!”

政委、魏書記和楊子敬三人交流了一下眼神,最後由政委問道:“說這話你有什麼根據嗎?”

“當然有啦!我、嬌嬌、二芬一就嬌嬌她妹,還有我們家老爺子全

讓他們關地窖裏,我們倆好不容易逃出來,老爺子跟二芬還關那兒呢!”政委接著問道:“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證據?”

剛子叫喚道:“我們一家人都讓他關地窖裏這還不算證據啊?!他要是八路軍工作隊他能這麼做嗎?!”

政委說:“當然當然,我們隻是慎重起見,再了解得更深人一些嘛。”“張大川那王八羔子把我五花大綁綁馬背上,跟我說了一路,全都是他們大日本帝國怎麼怎麼,我們支那中國怎麼怎麼,他以為我巳經是隻拍死的蒼媚了,所以口無忌憚,不論你們信不信,反正他親口對我承認他就是鬼子!

“我再跟您抖摟個證據,咱中國人綁人吧,一般都是‘上三道下兩道’五花大綁,先從眼前勒住前脖子卡住喉頭氣道,讓人沒法兒掙繃,是吧?而鬼子呢,習慣從後脖子搭繩,然後再繞著勒住你的胳膊……”

“張大川就是這麼綁的你?”

“就是說嘛……”

政委幾人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凝重,最後魏書記還問了一些諸如剛子為什麼讓張大川五花大綁,他和林嬌嬌是怎麼虎口脫險逃出來這些問題。當他聽完剛子講述後,大概明白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便陰著臉背手出屋去了。政委一見闖了大禍,也忙不迭緊隨其後,屋裏隻剩下楊子敬、林嬌嬌和剛子三人麵麵相覷。

林嬌嬌問楊子敬:“你怎麼不去啊?”

楊子敬回答說:“領導上的事我跟著起什麼哄啊?”

剛子問:“那位首長他跟張大川有什麼關係?話還沒聽完就黑著臉走了?”

楊子敬說:“張大川就是衝他來的!”

剛子恍然大悟道:“他這不好好的嘛?”

林嬌嬌悟出些門道,問楊子敬說:“是不是首長不滿意你們被動挨打,沒及時識破敵人詭計啊?”

林嬌嬌這句話算是問到了點上。在張大川那個所謂延安工作隊事情上,獨立旅一直陷於被動,中間雖曾幾多懷疑,也通過電台向延安方麵數度查詢,但終因一些政治方麵的考慮而擱置下來。就在前天,距離首長接受采訪不過幾十小時前,他和政委還去東鄉村見了張大川,被他那一套套說辭糊弄得頭暈目眩。幸虧回來路上政委接受了他的第二方案,今早由旅長率第一梯隊先行,他和政委陪同首長延後一小時出發,但即便如此,這也隻是個權宜之計。一直到今天首長臨出發前,若不是林嬌嬌和剛子逃出來通風報信,整個獨立旅,也包括他楊子敬還被蒙在鼓裏,對敵鬥爭知己卻不知彼,陷首長和全體戰士於險境,此其罪一;張大川目前身份巳明,那就等於說延安來電被人動了手腳,在整個旅部有權接觸到電文的不過寥寥數人,在如此機要或者說重要的崗位上混人敵人奸細,說明旅部本身的安全防衛出了問題,此其罪二。罪上加罪,首長焉能不怒?!楊子敬開始替政委擔心了,這上頭板子要下來,第一個打的就是政委,這麼重的板子,政委他扛得住嗎?

采訪肯定是泡湯了,現在關鍵是張大川這把刀子往哪兒捅?最好結果是他在剛子、林嬌嬌逃脫後知難而退,但這種可能性不大;第二種可能是他沿途設伏,這樣旅長和他那一排戰士就吃重了,以張大川的戰鬥力,五十多人吃一個排就跟玩似的,要真這樣旅長凶多吉少;第三種可能是他直插上莊,上莊地勢險要,又有古董在那邊指揮,整整一個特警連即便占不到上風總不至於一敗塗地吧?……

楊子敬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等政委和首長那邊的消息。

“走,去上莊!”政委終於從屋裏出來了,但他沒見到首長魏書記。

楊子敬在政委後邊亦步亦趨。他提心吊膽問道:“旅長他們到上莊了嗎?”

“你問我我問誰去?!”政委沒好氣答道。

“那魏書記……”

“他改在這兒接受采訪!”

上莊的情況完全出乎楊子敬意料,張大川人上莊如無人之境,“工作隊”區區五十來號人竟突破特警連重重警戒,劫走了織田加代一行!

旅長比楊子敬他們早到一會兒,此刻正衝古董大發雷霆:“……你說說,啊?六個大活人從你們眼皮子底下讓人給劫走了!你們特警連都幹什麼吃的?!你古董古指導員幹什麼吃的?!奇恥大辱!這是我們獨立旅成立以來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

古董低著頭悶聲不響。

“你平時不是挺能說的嗎?呱呱呱,現在怎麼不說了?啊?!”

古董依然保持沉默。

政委進屋摟起旅長笑道:“來來來,老夥計消消氣,你這麼劈頭蓋臉人家敢說嗎?”他扭頭命令楊子敬說,“你先跟小古集合一下隊伍,就地警戒,隨時聽候命令!”

“是!”

楊子敬拉起古董一溜煙地跑出屋子。

“到底怎麼回事?”出屋後,楊子敬問古董說。

“我怎麼知道怎麼回事?!”古董將腳底下一塊石頭踢得老遠,齜牙咧嘴說,“天剛亮底下就傳來一陣槍聲,我當時也沒多想,披起衣服提了槍就往外跑,想去看看情況……”

“你也是,你一個指揮員怎麼能一聽槍聲就手忙腳亂,隨意離開你崗位呢?趙參謀呢?那時候趙參謀在什麼地方?”

“我在門外碰見他,他也正好從屋子裏出來,我說我到下麵去看看,他說,你放心去吧,這兒有我呢……”

“你走時候這兒是怎麼部署的?一共有多少警衛力量?”

“一個班吧。”

楊子敬扭頭看著遠處說:“一個班,還不夠人填牙縫的呢!”

“可這地方一麵懸崖,三麵都有重兵把守,你說這幫孫子從哪兒冒出來的呢?!”

“當時旅部在這兒遇襲,我也提出過這樣的問題。後來我不是特意交代,讓你在懸崖那邊安排一個排嗎?”

“可趙參謀說……”

“他說本來就兵力緊張,這麼安排純屬浪費,他是不是這麼說的?”“差不多吧。”

楊子敬摟著古董在一塊石頭上坐下,指指前麵那塊草地說:“上次我就倒在那兒,幸虧後來遇見剛子,才九死一生撿回一條命。像我這種在戰火中滾過來的都著了道,你一個文弱書生遇見這樣的對手吃一兩次虧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