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川大笑道:“好好,說得好!”

“真好?”

“真好:

“好就放我下馬咱倆再單打獨鬥!”

“我說剛子,你也太侮辱我智商了!”

“上原大川,你有智商嗎?”

“我沒智商你現在會在馬背上躺著嗎?”

“那是我顧忌你身上那身羊皮!”

“行了,我不跟你磨嘴皮子了,你先好好躺會兒,過不了幾天我讓你看一出大戲!”

“你意思我還能苟且偷生幾天了?”

“隻要你乖乖聽話,我讓你苟且偷生一輩子!”

張大川說的是實話。當高紀蘭和王山田率部與他會合後,他突然改主意不想剛子死了。善變是張大川的一大特點,也是他引以為自豪的一張王牌。水無常形兵無常法,隨機應變乃兵家取勝之道,他在課堂上經常這麼說,以前的經曆和這次行動中他也是這麼做的。如教師團事件,在對鄭責七條兄弟、李茂才問題的處理上,出兵援救楊子敬,借機上山與政委拍桌子對罵,以及他以剛子為綱,提綱挈領地高屋建瓴,他都在“變”字上下足了功夫。學員們在私底下對他的那些非議,包括鄭責、李茂才甚至高紀蘭對整個行動方案的非議他都了如指掌,可在他們麵前他都一笑了之,“燕雀安知鴻鵠之誌”,這裏麵並無高下之分,有的隻是速度快慢之別,所以他經常在心底裏感歎說,即便有學員把他所有本事都學全了而沒學到變之精傳1.還是白瞎。

以剛子為例,他一開始計劃裏確實隻是把他當成與楊子敬獨立旅取得聯係的一塊敲門磚;可到後來,剛子又變成打開織田加代的一把鑰匙;再後來,當他借鄭責之手將七條送去南洋,他又通過二芬與織田加代取得聯係之後,剛子曾一度成為他的雞肋,他也確實產生過扔掉這塊雞肋的念頭,可昨晚在簾子洞,當他縱身撲向導火索時,他突然靈光閃現:在目前這種態勢下,織田加代又何嚐不是一塊雞肋呢?!

所以剛才在回東鄉村途中,他一邊與剛子鬥嘴磨牙,一邊在想著他下一步的計劃,既然以剛子的智力和能量都能搞出一個簾子洞,我為什麼不能取而代之,讓高紀蘭做一回織田加代呢?!

當然,這裏麵還有許多因素需要考慮,比如如何利用這次會麵之機成功控製住織田加代,如何在短短幾天時間裏密集培訓高紀蘭,使她成為真正的“織田加代”,更重要的是,他必須盡快確定獨立旅裏有誰見過織田加代,而且必須確保這幾人都被排除在采訪圈之外!

現在,該是啟用“布穀鳥”的時候了!

剛子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跟林嬌嬌拜堂成親,正在喝交杯酒呢,二芬氣急敗壞提著柴刀闖進來一通亂砍,多虧老爺子出手相救,製住二芬。見老爺子從椅子上起來,剛子奇怪問說:您老人家能起來了?老爺子捋捋胸前白花花山羊胡笑道,我從來就沒癱過!剛子百感交集那一通痛哭,哭得昏天黑地,哭到後來嗓子都啞了,沒聲了,這時李茂才變成一條惡狗齜牙咧嘴朝他撲來,把他給驚醒了。

醒來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地窖裏,昏暗煤油燈下映照著一張張他夢境中曾出現過的臉龐:林嬌嬌、二芬、老爺子和李茂才。他揉揉眼睛問道:“我還在做夢吧?”

坐他右側的二芬狠狠掐了他一下,疼得他連聲叫喚道:“你幹嗎呀這麼使勁?!”

二芬似笑非笑盯著他看說:“你現在知道是不是夢了吧?”

剛子伸手抓住近在咫尺的老爺子,帶著哭腔喊了聲:“爹!”

原本一直閉眼的老爺子顯然也有些激動,前所未有地認認真真應了

一聲。

“您老身子骨還行吧?”

“唔匕

“您這,到底誰下黑手劫的您啊?!”

老爺子衝他身旁的李茂才努努嘴說:“還能有誰?!”

剛子一聽火冒三丈,站起來就要揍這王八蛋,林嬌嬌和二芬一人一邊硬把他摁在地上:“真想打架差這一時半會兒嗎?一家人好不容易聚一塊兒,還不抓緊時間好好聊聊?!”

剛子一想也對,於是便問林嬌嬌說:“不是說你巳經到山上了嗎?怎麼也會在這兒的?”

“聽你那幫狐朋狗友的,剛到山口就讓‘工作隊’給截了。”

“他娘的敢糊弄老子?!看出去怎麼收拾這倆王八蛋!”

李茂才在一旁插話說:“你出得去嗎?”

剛子瞪了他一眼說:“這兒有你說話的份兒嗎?”

李茂才不服道:“怎麼沒我份兒哪?你們都還沒來呢,我巳經在這兒了,我是這兒的元老!”

剛子笑道:“你犯什麼錯跟我們關一塊兒還成元老了?”

“還不都因為你!”

“活該!”

“怎麼說話呢?你沒來前我跟老爺子,還有兩位妹子談得好好的,怎麼你一來就凶神惡煞,你也太霸道了吧?!”

剛子難以置信地看看老爺子:“談什麼還談得好好的?”

老爺子一笑道:“教年輕人一點道理你大呼小叫什麼?!”

剛子叫喚道:“他是鬼子!”

老爺子依舊閉著眼說:“鬼子怎麼了?你還皇協軍呢!”

“可是他劫的您哪!”

“誰都有犯錯的時候。”

剛子覺得老爺子越來越難以捉摸了:“他這哪止是犯錯啊!”

林嬌嬌在一旁扯扯剛子,意思讓他別再跟老爺子頂嘴了,剛子揮手打開她說:“你飩我幹嗎?這下踏實了,全家人都在這兒團聚了,外加這小鬼子……”

“你知道這小鬼子是幹嗎的嗎?”二芬打斷他問。

“我管他幹嗎的,反正沒憋什麼好屁!”

“什麼皇族?”剛子盯著李茂才問,“真的假的?一皇公貴族還跟前線打仗?”

李茂才回答說:“其實從本質上我是反戰的。”

剛子撇撇嘴說:“人七條才是反戰的呢,你算了吧!”

李茂才轉念一想,剛子說得也對。七條是從本質上厭戰進而反戰,而自己呢,卻是因為反對軍部某些戰略上的安排而開始厭惡戰爭,兩者有著本質上的不同。首長法外開恩最後留自己一條狗命究竟是覺著自己還有點利用價值,還是顧忌自己身後那個顯赫家族,他一時還吃不準,但這兩天將他與老爺子、林嬌嬌,而後二芬,現在又多了個剛子關在一起,潛台詞卻是簡單而清晰的:替我看好囉,將功贖罪!

二芬進來前他跟老爺子和林嬌嬌處得還算不錯,剛一見麵老爺子就認出他了:這不是那位送水果籃的八路嗎?真人麵前不說假話,李茂才臊不搭搭說了一遍自己的身份,連同如何得罪首長差點沒讓給斃了都和盤托出,加之林嬌嬌補充說明,老爺子對整個故事發展脈絡巳了然於胸:這支所謂八路工作隊感情就是小日本別動隊!自己兩個兒子,平子巳經死在他們手裏了,現在又輪到剛子,連自己這副老弱病殘之軀都成了他們手裏的籌碼,他們到底想幹什麼?他問李茂才,可他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清楚。

到了老爺子這把年紀,有很多事情他早巳經看透,也無所謂了,包括他自己這條老命。但畢竟還未修煉成仙,對子孫,對他們所要延續的陳家香火,他還做不到無動於衷。當二芬,最後是剛子一個個塞進地窖時,他終於意識到這樣一個嚴酷事實:陳家大禍臨頭了!

平子不在了,林嬌嬌瞞他瞞得很苦,是他後來從蛛絲馬跡中一點一滴推斷出來的。還有藿香,他孫女去哪兒了?從見到林嬌嬌第一眼起他就問藿香,林嬌嬌回答說擱七嬸那兒了,可後來跟李茂才複盤時,她卻又說是剛子弄了輛馬車送她們娘兒倆上山的。當時老爺子很想追問一句,那你到底把我孫女擱七嬸家還是山上了?但他沒有。有些事心領神會就完了,何必非死乞白賴刨根問底呢?

老爺子在心裏歎了口氣說:現在陳家隻剩下剛子這一根獨苗了。老爺子看著眼前這根獨苗,眼中透出些許憐愛。很久以來,他對剛子嚴厲有加,因為他從來都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的古訓。可惜剛子從小就叛逆,做什麼都三心二意,就連祖傳的正骨手法也隻學了半桶水,晃裏晃蕩跑皇協軍給人掰胳膊弄腿去了。皇協軍裏多是些助紂為虐的家夥,練練手倒也沒什麼大礙,關鍵是陳家丟不起這人,要哪兒給人接錯掰壞了,一問這誰家的啊?老爺子就怕這個。至於抗日救國這樣的民族大義,老爺子也就是說說。在他看來,日本人打進中國,它巳經成勢了,不管你接不接受,願不願意,沒個三五年七八年是改變不了的,既然改變不了,你隻能去適應。當然,像平子那樣抗日反日他並不反對,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還替他暗自叫好,可一家子不能都像平子那樣吧?它還得有剛子那樣的,這叫作陰陽互補。老爺子之所以經常抑陰揚陽,主要還是對剛子不放心,怕他在皇協軍那種大染缸一不小心栽裏頭出不來了。

這段時間看下來臭小子還成,沒給陳家丟臉,隻是這代價太大了,直到今天一家人全都聚到這地窖裏的時候,老爺子才覺得,自己有點輸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