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簾子洞位於東鄉村西北方向約二十華裏處,因洞口藤條密布如簾子而得名。洞外地勢陡峭險峻,人跡罕見。張大川仰望岩壁上藤蔓如織,根本分不清洞口所在,他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個致命的錯誤。
剛子與張大川,一個是混跡於寮海街市的皇協軍醫官,另一個是日本皇軍精銳們的教授,兩人間的差距判若天地。在張大川眼裏,剛子不過隻是個工具,諸如車輛,抵達彼岸的船隻,或是一團隨他揉捏玩耍的麵團。在他看來,剛子雖聰明可是膽小,雖仗義卻流於油滑,有正義感但必須囿於他家族利益之內,這類人張大川見多了:有一定文化程度,精於計算,骨子裏滲透著頑固的農民意識,趨炎附勢攀龍附鳳,就像眼前這密密麻麻的藤蔓,不論他們如何攀附,最終隻能是藤蔓而非參天大樹。
本來,當從李茂才那裏了解到在貨輪、酒樓以及往後所發生的一切之後,就應該及時修正對剛子原有評價了,但他沒有。貴族式的自負、固執和居高臨下使他不願意正視這樣一個事實:戰爭可以改變一切!
剛子正在發生著質的蛻變。教師團事件,平子犧牲,延安工作隊與老爺子失蹤,貨輪上取貨與酒樓劫持李茂才,剛子一直被各種事件牽著鼻子走,一直走出他原先的生活圈子,走到他無路可走,他才急了,如同他自己說的那樣,狗急跳牆,兔子急了咬人,他要掙個魚死網破了!如果說,劫持李茂才還是他懵懵懂懂一種下意識舉動的話,那這次他約張大川,就是變被動為主動的開始。
高大栓在底下學了聲鳥叫,岩壁處緩緩降下根藤條將張大川拉人洞內。洞口往下緩緩伸展,延伸到一個巨大的怪石林立的所在。張大川還未看清楚洞內情形,幾條大漢圍上來並下了他的槍。
“你們是誰?!”張大川顯得很憤怒。
其中一條大漢抱拳微笑道:“得罪了,張隊長。”
“剛子他人呢?鬼鬼祟祟算什麼好漢!”
“剛子說了,他就一街頭混混,不像您張隊長延安來的那麼英雄。”說著,幾人七手八腳用藤條將張大川捆成個粽子,扔在地上。
張大川衝洞裏邊喊道:“剛子,你必須對你的行為負責!”
“剛子還說,他見了您害怕,所以委屈您先在這兒躺會兒。”
說完,這幾人便消失在洞的深處。
這些人大概就是剛子在皇協軍的兄弟了。老爺子,還有林嬌嬌和孩子都在自己手裏,張大川不怕剛子犯渾,問題是明天就要出海見織田加代了,時間上他拖不起,萬一剛子扣他個三五天,不說織田加代,連采訪這樣的大戲怕都趕不上了!本來,他隻是把剛子當成塊手絹,想擦完後再扔了,給明天上路弄個好心情,沒想現在竟讓人捆成粽子扔在冰涼潮濕的地上,聽候發落。惱怒之餘他又有幾分後悔。
臨行前他交代高紀蘭和王山田,讓他們各率一隊人馬保持距離尾隨跟蹤,等他發出信號後再動手聚殲,區區一隊皇協軍兵馬,還不夠他們塞牙縫的。所以在臨出發前,包括張大川在內,所有人都帶著一種郊遊的輕鬆心情。誰也沒想到,剛子會來狠的。
張大川躺在地上,看見黑暗處閃起一團亮光。亮光隨著腳步聲漸漸地逼近,最後停在他上方。
“是剛子嗎?”
剛子蹲下身子,側臉看著張大川笑道:“這不是張隊長嗎?”
“我命令你趕快把我鬆開!”
“對不起張隊長,這兒我是老大,我說了算!”
剛子揮揮手,兩名大漢扶起張大川,讓他斜靠坐在一塊石頭上,麵對剛子。
張大川喘了口氣,激憤道:“剛子,難道你就是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對待八路軍工作隊的嗎?!”
“你救誰命了?啊?”
“難道二芬沒告你,我們巳經把老爺子接到東鄉村了嗎?”
“從哪兒接的?”
張大川發覺自己又犯了個錯誤,他將“救”說成了“接”字,一字之差,意思卻天壤之別!他趕緊修正這個錯誤說:“你知道為救你們家老爺子,我們付出多大代價嗎?!”
“你剛不是說‘接’嗎?怎麼一會兒又變成‘救’了?”
“剛子,我警告你不要咬文嚼字胡攪蠻纏!老爺子就在東鄉村,你要
不相信的話現在就隨我回去,讓他親口告你到底怎麼回事!”
“然後在見到老爺子前把我哢嚓了?”
“烏七八糟你都想些什麼呀?!要這樣的話我們還是共產黨的隊伍,人民子弟兵嗎?!”
“說得比唱還好聽,你要是真八路,就不會逼我拿織田姐換老爺子,更不會讓李茂才跑輪船上扣楊子敬的貨了!你要是真八路,楊子敬獨立旅他們就是假貨!”
“你聽我跟你解釋……”
“甭費那麼多話,鄭責是你貼身警衛吧?他怎麼去鬼子憲兵隊了?啊?!”剛子掏出槍頂在他腦門子上。
剛子必須去死!立即,馬上!張大川巳無心再玩這個遊戲了。他麵對剛子的槍口,平靜地道:“如果你覺得這麼做能解開你心頭所有疑慮的話,那就開槍吧!”
“你以為我不敢嗎?”剛子不知從什麼地方拽出一盤導火索塞張大川屁股底下說,“坐上一百公斤炸藥感覺怎麼樣?”
“我看不出一槍洞穿和粉身碎骨有什麼不同。”
看張大川如此鎮定,剛子心裏不免有幾分失落:“這麼說張隊長真的是視死如歸啦?”
“我隻是痛心,我堂堂一個延安工作隊隊長,不是死在鬼子而是你的槍口之下!”
剛子猶豫了:萬一弄錯了呢?萬一他真是延安來的隊長呢?
張大川一眼看出剛子的猶豫,說:“你對我有誤會這我不怪你,因為對敵鬥爭從來就是曲折複雜的。你看這樣行不行,在真相大白之前,我們折中一下,我寫一封信給高紀蘭,讓她親自把老爺子帶來這兒,你呢,見到老爺子後再放我回去,我承諾以後絕不打擊報複,這樣行嗎?”
剛子要的就是這句話,他點上根煙狠狠吸了一口:“你帶紙筆了嗎?”“帶了,在我身上。”
邊上一名兄弟從張大川身上搜出紙和鋼筆,又解開張大)丨丨手腕處的藤條,讓他歪歪斜斜寫了一張便條:
紀蘭同誌:見字如麵,請速將陳老爺子護送至東鄉村西北方向黑豫口簾子洞與剛子老弟相見。我一切安好勿憂。切切。張大川即日。
剛子接過紙條看了一遍後,將“我一切安好勿憂”一句塗黑抹去說:“脫了褲子放屁,純屬多餘!”
“行,刪就刪吧,還有什麼問題?”
“高紀蘭她認識這兒嗎?”
“你派誰去送信?讓他帶過來不就行了?”
剛子將紙條交給那位兄弟,又在他耳邊嘀咕幾句後對張大川說:“張隊長,說話算話,咱這篇就算翻過去了;你要是出什麼幺蛾子,對不住,你屁股底下這堆炸藥可不答應!”
與張大川失去聯絡後,高紀蘭一直在簾子洞附近等他信號,王山田那邊巳經派人催過兩回了,高紀蘭回答就一字:等!
她毫不掩飾對老師的情感,如果不是因為戰爭,因為這次行動,因為行動中的紀律,她早就衝上去騎老師身上了。高紀蘭出生於中國東北,但她血管裏流的卻是大和民族的血。她曾比較過中日兩國女性的異同:中國女性外表柔弱,骨子裏依舊柔弱,但日本女性卻是,外表上比中國女性更柔弱,但內心要強大得多。如果說中國女性是一杯水,那日本女性就是一團火;中國女性是一杯茶,從本質上說,日本女性就是一杯咖啡。
但,該死的戰爭使得她這團烈火隻能在體內熊熊燃燒,而她所崇敬的老師卻在隔岸觀火。有時候,高紀蘭覺得自己都快讓這火給烤幹了!
她不明白老師怎麼了,明擺著是個圈套非要往裏鑽,是老師藝高膽大根本沒把剛子放在眼裏,還是另有深意?說老實話,她從來沒看上過剛子,也不看好,在這點上她和鄭責李茂才以及絕大多數學員看法驚人一致,覺得老師過於高看和倚重剛子,套句中國話來說,就是太把他當回事了。他不就是個皇協軍醫官,不就跟織田加代有那麼點淵源關係嗎?她本來就不很同意老師以織田加代為突破口的計劃。以她的看法,與其這麼辛苦從剛子嘴裏撬出織田加代的下落,兜這麼一大圈實施零號計劃,還不如端掉獨立旅直接切人算了。她跟老師談過她這個設想,老師笑笑沒說什麼,但看意思根本沒當回事。高紀蘭自尊心小有受傷,但她還是希望真理在老師那邊,而她,不過是一管之見杞人憂天。
可現實結果卻被她不幸言中!
老師中斷聯絡巳兩個多小時了,音訊全無。王山田組朝她這個方向靠攏後,幾十號人對簾子洞形成一個半圓形包圍圈,狙擊手或在樹上或在岩石後用瞄準鏡對準洞口,但她和王山田心裏都明白,這不過是擺擺樣子而巳。簾子洞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如果老師巳陷剛子之手,任何輕舉妄動都會給他帶來滅頂之災。
“你看怎麼辦?”高紀蘭問王山田說。
王山田沮喪地搖搖頭。
在會合之前高紀蘭早撒出一班人馬勘察地形去了,看有沒有其他人口或別的什麼通道,可到現在一個都沒回來,急得她直搓手跺腳道:“真急死我了!”
“你現在著急有什麼用?出發前你為什麼不攔著首長?!”
王山田話語中帶有埋怨的意思,可能高紀蘭敏感了,她甚至聽出他的弦外之音:“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還不清楚嗎?”
“我們都是首長的學生和助手,保護首長是我們的共同職責!”
“都什麼時候了扯這些有用嗎?有工夫琢磨琢磨怎麼營救首長吧!”
“我這不正琢磨著嘛!”
“那你再捎帶著琢磨想想,萬一首長那什麼了,我們這幫人怎麼完成接下來的任務!”
“混蛋!”高紀蘭滿臉通紅,順手給了王山田一巴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