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古董闖大禍了。
他在旅部待過,知道偽造假冒旅部首長簽名是什麼罪過,更知道私自向延安發報是什麼性質的問題,不說黨紀軍紀處分,要哪位首長氣頭上下令拉出去斃了,也無話可說。可政委警衛員小張來喊他時,隻說了句政委在小樹林等你,就沒下文了,無論古董一路上怎麼套他,他都這句:到了你就知道了。
古董一腳深一腳淺走向旅部後頭那片小樹林,恨恨想道,等我知道了我也該掉腦袋了!他後悔出來時走得匆忙,沒跟楊子敬打聲招呼。楊子敬昨天晚上就從醫療隊出來了,腦袋上裹了厚厚一層紗布,跟個穆斯林似的。古董怕影響他休息,隻草草說了兩句閑話,至於私自向延安查詢張大川一事隻字未提。楊子敬似乎從他表情神態上覺察出什麼,一個勁兒地問,古董咬緊牙關就是不說,弄得楊子敬最後實在沒脾氣揮揮手說,滾蛋!
也許,這是他聽到楊子敬說的最後一句話了。能跟楊子敬做一回兄弟,值!光明磊落胸懷坦蕩,談天說地嬉笑怒罵,雪夜煮酒意氣風發,揚鞭策馬豪情萬丈,他娘的真爽!隻可惜這樣的日子太短,兄弟做到頭了!政委背著手在林子裏打轉,見古董來了,毫無過渡上來就是劈頭蓋臉一通臭罵,古董心裏早有準備絲毫不覺得奇怪,隻是對政委不在旅部而選擇在這兒臭罵有些費解。趁政委罵累了喘息之機,古董提了一個他自認為最想得到的答案:“政委,您跟那位張隊長直接打過兩回照麵,難道就沒一點疑惑嗎?”
政委被他問得一愣,道:“你什麼意思?”
“我就想知道,您是怎麼看的?”
“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一切以延安回電為準!”
“我是問您的看法!”
“你真以為我有什麼看法能幫得了你嗎?”
“我隻希望真相大白,別無他求。”
“無論你求與不求,你昨天的行為都巳經嚴重違反了組織紀律!”“我知道。”
“我看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有什麼資格去懷疑一個巳經查實的延安工作隊?!”
“因為他們所作所為根本就不像從延安來的!”
“證據呢?古董同誌!”
“政委您好好想想,一個延安來的工作隊,他們為什麼不通過組織程序,不向我們獨立旅了解織田夫人的情況和聯絡方式,而是以非正當手段千方百計去找剛子呢?這是其一;其二,當剛子父親被人綁架後,張大川並不是急人所急,立即想方設法解老人於倒懸,而是以此為條件要挾剛子說出夫人的下落,這是我們共產黨八路軍應有的待人之道和處事方式嗎?其三,張大川曾當著您麵揪出混人教師團的奸細李茂才,可為什麼此人不出幾日突然混進憲兵隊上貨輪帶走剛子呢?……”
“這事我聽楊子敬講過,張隊長解釋是,放走李茂才是他有意而為之,目的是放長線釣大魚。”
“他釣的哪門子大魚?他放了李茂才,李茂才反把剛子給釣走了!”“但無論如何,這些都不能成為你假冒簽名,私自向延安方麵電詢的理由!”
“我知道我知道。政委,我不想為自己的錯誤辯白,隻要您能了解我的初衷,我就死而無憾了。”
“狹隘加上偏激,等於愚蠢!開口閉口就一個死字,誰要你古董這顆腦袋了?!”
聽政委口氣,砍頭這關好像是過了。古董暗暗鬆了口氣,問政委說:“那您準備怎麼處分我呢?”
“我和旅長都一致認為,你在這次事件中雖然行為偏激,且嚴重違紀,但考慮到你的動機,也就是你剛才所說的初衷,決定給予黨內嚴重警告,並撤銷特警連指導員一職……”
“政委,刀下留人!”楊子敬提槍逼著警衛員小張跌跌撞撞衝進小樹林。
古董心想壞了,這個楊子敬,真他娘的唯恐天下不亂!他趕緊衝上去卸了他手裏的槍,低聲喝道:“別亂來啊!我正跟政委談著呢!”
楊子敬見古董安然無事,傻嗬嗬笑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還不趕緊跟政委,還有小張道歉?!”
“算了算了廣政委朝小張揮揮手,示意這兒沒他什麼事了,“反正獨立旅有你們這對活寶,一刻也別想消停!”
楊子敬頭上還纏著厚厚一層紗布,模樣顯得有些滑稽:“政委我先聲明,古董做的那些事我全都有份啊!”
政委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問道:“你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有難同當啊。”
“你這個楊子敬啊,你當獨立旅是什麼?落草為寇的山大王?還是揭竿而起的綠林好漢?我告訴你,我們這兒是共產黨領導的隊伍,是有組織有紀律有理想的無產階級革命隊伍!你少來你江湖義氣那一套!”
古董插話說:“不,政委,他意思是說,對延安工作隊他也有些想法,想來跟您談談:
政委問楊子敬說:“你是這意思嗎?”
球球沒事了?楊子敬腦袋轉得飛快,接上話茬說:“對!我就是想來談談我的想法。”
“那就說說吧。”
“我很懷疑這支所謂工作隊,本身就是衝著采訪去的!”
“人家並沒有避諱這點啊?”
“他們說是追查日方暗殺小組,但如果他們本身就是這小組呢?”
石破天驚,政委和古董都被他這種假設驚呆了。這是一個他們從未敢想,也沒想過的問題。是啊,萬一要真是這樣,那將是一個什麼樣的後果啊?!獨立旅所有警戒槍口一致對外,堡壘卻從內部攻破,八路軍總部,或中共北方局首長們遇害,中國抗戰的中堅力量遭受重創,織田加代的廣播電台被徹底摧毀……
大冬天政委汗流浹背:“你這麼說話要負責任啊!”
“我負全部責任!我們這次警衛工作,就是要考慮到一切可能性,杜絕一切危險因素!”
古董在一旁加碼說:“政委,要不咱再給延安發一次報吧!”
“發吧政委!”
政委猶豫再三:“發嗎?”
古董和楊子敬異口同聲道:“發!“
高大栓在鎮外一個叫王莊的地方有一個相好的,是個寡婦,但沒孩子,獨自一人開了家小酒館,供進出寮海的旅客打尖歇腳。高大栓一進小酒館跟回到家似的,往炕上一躺便吆五喝六,吩咐人燙酒做菜。那小寡婦看起來也是個好說話的主,逆來順受,趕緊在後頭忙乎開了。剛子實在看不下去捅捅高大栓低聲說,我操你這什麼做派啊耀武揚威的?高大栓喝了口茶說,這就叫作爺們兒懂嗎?想起林嬌嬌拿柴刀剁他那樣,剛子不禁黯然神傷。
酒菜很快就端上炕了,高大栓端起酒杯衝剛子說:“別想這麼多,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來,喝酒,喝完酒召集弟兄們幹他娘的!”
剛子靠在炕櫃上鬱鬱不樂說:“你說好好一個家怎麼說散就散了呢?”是啊,平子走了,老爺子不知所蹤,林嬌嬌娘兒倆要再有個好歹,陳家可不就剩下他剛子光棍一條了嗎?高大栓再次端起酒杯說:“快點!磨磨唧唧跟個娘們兒似的!”
剛子呆滯不語。
“再不喝我可灌了啊!”高大栓上前拿起剛子的酒杯,替他倒進嘴裏。兩杯酒下肚,剛子趴在炕桌上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高大栓趴他身邊替他捋著後背說這就對了,哭,使勁哭,你說說你這遭的都什麼罪啊?!”說著又往他嘴裏灌了一杯。剛子仰頭望著屋頂,嗷嗷地叫著,就像頭受傷了的野獸。
小寡婦聽這邊鬧這麼大動靜,倚在門旁探頭探腦,高大栓朝她擺擺手,意思說沒什麼事,讓她別管了。小寡婦不放心,打手勢問要不要拿塊熱毛巾敷敷,高大栓煩了,惡聲惡氣道:“滾蛋!”
這時剛子不過才喝了幾杯,腦袋清醒得很,指著高大栓說:“你他娘的再這麼對我弟妹,我乾坤反轉一把弄死你信不信?!”
高大栓不跟他一般見識,賠笑道:“我信,我信!”
“換大杯!”
“真換?”
“真換!”
“換大杯!”高大栓衝外屋喊道。
不一會兒小寡婦拿著兩隻大杯顛顛跑過來擱炕桌上,又顛顛地走了。
高大栓倒滿兩大杯說:“來,再走一個!”
他知道,對剛子來說酒是引子,一引哭二引說,等他把肚子裏那點心思委屈倒出來後,就哈事都沒了。
果然,兩大杯“燒刀子”下肚後,剛子話匣子開了條小縫:“你說,我招誰惹誰了?”
高大栓很認真地看著他說:“沒有。”
“不就自家院子裏那點念想嗎?怎麼就犯了天條,這麼不招老天爺待見了呢?”
“這話從何說起?”
剛子話匣子一打開,肚裏那點貨就全都倒出來了:“你看啊,林嬌嬌她本來是我女人吧,後來生生成了我嫂子;替老爺子頂缸頂來一俸祿,末了末了讓張大川給攪黃了;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攢下點磚瓦木料想翻蓋老宅吧,全讓林嬌嬌這小寡婦當工錢給發了。行,嫂子就嫂子,發了就發了,反正她怎麼說還是咱陳家媳婦,正德堂這份祖業沒長腿它也跑也不了,可平子,平子怎麼說走就走,老爺子說不見就不見了呢?!喝,就老爺子這麼點念想,這一個個跟餓狼似的天天圍著你轉,開頭是張大川,後來不知從哪兒蹦出個李茂才,全都拿老爺子說事,說拿織田姐換老爺子……”
“哎對了,你這位織田姐到底怎麼回事?”
“嗨,就七條天天聽的那什麼電台主播。”
“你跟她什麼關係,張大川李茂才見天找你要人,還拿老爺子說事?”“她在我們家住過,就那回結拜的嘛。”
“在你們家住過就結拜姐弟了?你憑什麼呀?”
“就憑我長得像她親弟弟!”
“真的假的?!”
“這我哪知道啊?她說是真的。”
“鬧半天弄一像親弟弟,人有親的還稀罕你幹嗎?”
“她親弟弟死了,在南洋讓小鬼子捅死了。”
高大栓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
剛子接著又連喝了兩大杯,喝完就直接在炕上起不來了,可他還在那兒死命拱蛹,高大栓按住他說:“倒出來舒坦多了吧?你先這兒躺會兒,想要什麼我給你拿。”
剛子醉醺醺道:“不是躺會兒,是躺一輩子!”
高大栓權當他醉話:“行,躺一輩子。撒尿拉屎全都在炕上。”
“還有坐診瞧病。”
“一天到晚炕上待著,誰給你做飯呢?”
“到那時‘啪’打一響指,來一壺燙手燒酒,‘啪’,再打一個,大米飯、紅燒肉……”
“誰?誰這麼盡著心照看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