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合適嗎?”
“怎麼不合適了?”
“我是說,別老爺子沒救出來再搭一進去,虧大發了。”
林嬌嬌又瞪了他一眼,不知是嗔是怨。
李茂才約的是泰興樓,寮海最大一家酒樓。藿香從沒來過這裏,見裏頭燈紅酒綠,雞鴨魚肉流水般端上一張張桌子,禁不住將小手指含在嘴裏
咽了口口水。剛子在她後頭拍了下她那小腦袋瓜說:“別那麼沒出息!”藿香轉過頭看著他說:“叔叔,你是帶我來這兒吃好吃的嗎?”
剛子指指林嬌嬌笑說:“叔叔沒這本事,是你媽媽!”
“胡說什麼呀?!”林嬌嬌扳過藿香腦袋說,“一會兒大人說話你別插嘴啊?”
“那我幹嗎呀?”小孩子真是天真得可愛。
“你吃好吃的呀!”剛子說。
果然,四人落座後藿香一聲不吭隻顧埋頭吃菜。李茂才摸摸藿香腦袋說:“小姑娘今年多大了呀?”
藿香人小鬼大,她明明隻有五歲,卻用食指和大拇指比劃出個八字。不想李茂才看不懂這手勢,說:“才兩歲?不像。”
剛子和林嬌嬌對看了一眼:這李茂才自稱八路,結果連個小姑娘比劃的八字都認不出,這算是哪門子八路呢?
林嬌嬌以茶代酒敬李茂才說:“我聽剛子說李先生大恩大德把我們家老爺子給救出來了,小女子感激不盡,在這裏以茶代酒敬李先生一杯。”說著“咕咚咕咚”將一杯茶水全都給喝了。
李茂才看了剛子一眼說:“這都是你們家先生深明大義,應該的應該的。”林嬌嬌抱起藿香說:“麻煩李先生說個地方,你們在這兒喝著,我帶閨女先去接爺爺回家。”
剛子在一旁看著,林嬌嬌兩步便將李茂才逼到死角,再次讓他大跌眼鏡。
李茂才揮揮手說:“別急嘛,坐下吃點東西再說,小姑娘你喜歡吃點什麼呀?”
藿香鼓著嘴搖搖頭。
林嬌嬌站著不動說:“李先生既然是仁義之師,總不會說話不算話吧?”“哪能啊!你稍微等一下,我跟你先生有幾句話說。”李茂才轉向剛子說,“剛子,拿出來吧?”
“拿、拿什麼?”剛子裝傻道。
“嗨我說剛子,你家也回了,飯也吃了,怎麼抹抹嘴說話不算數呢?!”“我沒不算數啊。你說你是這個廣剛子比劃了一下藿香剛才那個手勢說,“我才答應你的,可你連孩子這手勢都看不懂你怪誰啊?”
李茂才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小姑娘比劃的是個八而不是二字!
“誰看不懂了?我是跟小姑娘逗著玩呢,是吧小姑娘?”
藿香瞪大眼睛看著他搖搖頭。
“看沒有,我們家閨女都搖頭呢!”
李茂才終於露出他本來麵目,貼近剛子低聲威脅道:“你是真不想見你們家老爺子了?”
“見啊,我肯定得見啊,你告訴我,你把他藏哪兒了?”剛子突然大聲對林嬌嬌說,“李先生說待會兒就讓咱們見老爺子。”
林嬌嬌一臉歡欣鼓舞說:“太好了,那咱們走吧李先生?”
李茂才猛地一拍桌子吼道:“都別給我演戲了!剛子先生,痛快點就一句話,你到底給還是不給吧?!”
剛子拍得比他更響:“我操你大爺!哎大家夥給評評理,這狗雜種扣了我們家老爺子要換我一東西,我說我再想想他拍桌子威脅我!各位父老鄉親說說,這天底下有沒有這種道理?!”
他們這桌圍了一圈人,一邊倒都說李茂才的不是。李茂才一看情勢不對就要拔槍,剛子身形隻閃了一下,李茂才腰間那把槍就巳到了他手上。他用這把槍塞進李茂才口裏喝道:“兔崽子跟爺爺動手是吧?來啊!”
藿香剛要拍手喝彩,樓梯板一陣噔噔作響,一隊日本憲兵端著刺刀衝上樓將他們團團圍住,看客們頓時作鳥獸散。剛子回頭看去,憲兵隊伍裏有個人影閃了一下:
關晴?!
“老馬,錢煙袋,這兩下是替你們砸的!”
楊子敬跪在山頂,拿鋼盔砸向自己腦袋。每一位犧牲的戰友他都要喊一聲名字,然後舉起鋼盔砸一下腦殼!涓涓鮮血從裂縫處流出,順著臉頰脖頸滴落到地上,流了紅紅一地。古董站一旁焦急地喊道:“最後一個,最後一個啊!”
“劉貴喜、孫大頭,我向你們發毒誓……”
眼看他又舉起鋼盔砸向腦殼,古董突然從一旁合身撲上,奪起鋼盔砸向自己,腦袋頓時起了一個大包。
下午的時候,政委把楊子敬和古董叫到旅部,當旅長麵將他倆罵了個狗血噴頭。古董在旅部當參謀三年,從沒見政委發這麼大火。一開始楊子敬還受著,聽到後來實在忍不住頂了政委兩句,政委竟掏出槍嚷嚷說要斃了這“小兔崽子”!旅長見事情鬧大了,趕緊朝古董使了個眼色,讓他拉楊子敬先走,自己死命攔住政委。古董拉著楊子敬一路狂奔到山頂,氣還沒喘勻呢,楊子敬就犯病了。起初見他拿鋼盔對腦殼硬碰硬,以為撒撒氣鬧著玩呢,沒想他來真的,真往腦殼上砸,這時巳經攔不住了,楊子敬拿槍對著他呢!古董這些天與楊子敬朝夕相處知道這小子秉性,他要犯急還真下得了這手!
也活該古董倒黴,腦袋上頂了個大包,還得把楊子敬從山頂背到醫療隊。三五裏山路平日裏不在話下,可再背個大活人又另當別論了。別看楊子敬他精瘦精瘦的,背在背上卻死沉死沉,當古董撐到醫療隊時他自己也快虛脫了。
古董坐在病床前徹夜未眠。不過一個晚上,楊子敬臉上的胡子就長出了許多。他真怕楊子敬從此以後就這麼趴下了,這種先例古董見多了,早上還活蹦亂跳的,一仗下來到晚上就傻了,人還好好的,挺全乎,胳膊腿啥都不缺,可精神頭沒了,兩眼發直,從此一蹶不振如同行屍走肉。都說戰爭是最好的學校和煉爐,可真正從裏頭畢業出來的又有幾人?太多太多的青年才俊葬送在這所學校和煉爐裏了,他們葬送的不是肉體,而是精神、靈魂。
這場遭遇戰古董隻經曆了上半段,單從上半段看,楊子敬就巳經在播撒失敗的種子了,輕敵、大意、老套路,還是玻璃加假槍、百鳥朝鳳那一套,這種類似於空城計迷魂陣式的套路偶爾用用還行,老用老用肯定會用出麻煩來的。果不其然,百蛇溝成了楊子敬的滑鐵盧。當然,作為指導員,自己也得負起一部分責任。解剖楊子敬的同時,古董也在反省自己:楊子敬求知欲強,一天到晚求著自己問東問西,不是曆史就是世界各國經典戰例,這些題目對一個連級幹部來說太大,大而無當。楊子敬心大,他興趣往往在戰略而不是戰術層麵,喜歡“一覽眾山小”那種氣勢恢宏,而忽略了登山的階梯、護欄和路邊的野花。直至日軍發動攻擊前,他們還在討論武士道精神,而一路上喋喋不休者,正是他自己,古董先生。
可是,政委心裏那股無名邪火又從哪兒來的呢?縱然楊子敬和他有千錯萬錯,拍桌子罵娘也就算了,至於動刀動槍嗎?思來想去,古董覺得政委那股子邪火很可能來自於張大川。一張獨立旅王牌在上級工作隊跟前丟人現眼,還讓人伸手拉了一把,這丟人丟大發了,簡直都丟到延安去了!古董捫心自問,如果是政委那個角色,自己會拍桌子罵娘甚至拔槍嗎?很有可能。政委教書先生出身,平時很少動粗罵人,可一旦發火,那就是火上房,能把整間屋子都給燒了。
李茂才重現江湖,張大川這個角色越來越微妙了。古董自認為與楊子敬那些個剖析絕不隻是空穴來風,他們都能看到想到的,在政委那個層麵他會一無所知嗎?聽旅部那幾個參謀私下議論,昨天張大川在旅部跟政委頂牛頂得厲害,說是為一個織田加代什麼事。政委今天把無名邪火一股腦全都撒到他和楊子敬頭上,是不是也跟這個張大川有關呢?從心理層麵分析,情緒轉移是宣泄的最佳通道,這是不是說,政委也有著他難以排解的困惑呢?
為政委’也為了楊子敬,古董決定冒一次大險。
天亮後,他到旅部直接進電文室找發報員小王說,給我發一份查詢電文。
小王問,發哪兒?
延安。
小王有些驚訝地問道:延安哪個部門?
社會部。
查詢什麼?
詢問他們是否往我們這邊派出過一個四五十人的工作隊?隊長名字是否叫張大川?
小王說:前段不巳經查詢過了嗎?
能讓我看一下回電存底嗎?
古董原是旅部參謀,與電文室常來常往關係密切,但畢竟涉及機要文檔,小王還是公事公辦要古董去找旅部首長簽字批條。
那行我不看了,你跟我複述一遍總可以吧?
大頭你在旅部待那麼長時間這點規矩都不懂嗎?我這麼做是要犯紀律的!
電報不讓發,電文不讓看,複述一遍都不行嗎?
小王態度堅決回答說:不行!
古董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條遞給小王說:看看這個,行嗎?
小王接過紙條仔仔細細來回看了幾遍。上麵有政委簽字,大意是同意向延安方麵發電,查詢張大川工作隊詳情。小王疑惑地看看古董說:真的假的?
如假包換!
那你為什麼一開始不拿出來呢?
我想檢查一下小鬼你的組織紀律性。
小王相當不滿地噘著嘴說:誰小鬼了?!但她還是戴起耳機準備向延安發報。
“喲,古指導員,什麼東風把您給吹來了?”
半途殺出個程咬金,趙參謀背著個手溜溜達達進來了。在旅部,趙參謀負責機要這一塊,以前也算是古董的同事,但此人原則性極強,又長了雙金睛火眼,想要從他眼皮子底下過簡直比登天還難。古董心裏暗自叫苦,但還是笑著打招呼說:“趙參謀早啊?”
“不早了吧?”趙參謀看看手表,然後轉向小王問道,“你這是給誰發報?”
小王摘下耳機,將紙條遞給他說:“大頭的,政委批了字的。”
趙參謀接過紙條掃了一眼,嗬斥小王說:“政委簽字你都認不出啊?!這是假的!”
“不會啊?來,我再看看。”古董說著就要去搶那張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