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長。”李茂才一身露珠,誠惶誠恐。

王山田和高紀蘭互相對視了一眼。他們這位首長總是深不可測,即便如他們這樣的老牌學員,也經常對他的驚人之舉讚歎不巳。

張大川一手握著李茂才,另一隻手搭在他肩上,然後將他摁在椅子上說:“從今天起,你是首長,你來帶領我們完成這次任務。”

李茂才抖落一身露珠,驚得從椅子上跳起來,然後又被張大川摁回到椅子上。

“對不起首長,我錯了。”李茂才真的被張大川驚著了,不自覺使用了母語。

“請講中文,漢語!”

“對不起首長!”李茂才再一次用中文重複道。

張大川抬頭看看一旁的王山田和高紀蘭:“他說他錯了,可我並不清楚他錯在哪裏,你們能告我嗎?”

“他謊稱身體不適,擅自離隊這是第一錯;潛人寮海綁架剛子父親,這是第二錯;將剛子父親移交給內藤聯隊,這是錯上加錯第三錯。但在這件事上我也有責任,作為分隊長,我請求組織上處分!”王山田從來都是四平八穩,就像他的回答。

“你呢?”張大川看看高紀蘭,“你怎麼看?”

“我在想,既然巳經錯了,能不能將錯就錯,以此為契機,撬開剛子的嘴呢?”

“將錯就錯廣張大川在屋子裏來回踱步道,“意思還是有錯在先,對不對?”

高紀蘭回答道:“那是自然。”

“既然有錯,那就要責罰,這是我們的紀律,說說你們意見吧。”

兩人都沉默不語。

“是沒有意見還是不好說啊?”

王山田回答說:“情況特殊,還是首長親定吧。”

“什麼特殊?是因為他出身特殊嗎?”張大川又回到李茂才身邊停下說,“知道這兩天鄭責去哪兒了嗎?”

李茂才搖頭。

“我把他送內藤司令部去了。你沒在那兒遇見他嗎?”

李茂才又搖搖頭。

“不過我沒你那膽子,我費盡周折,是通過大本營一紙電文才把他調過去的。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第一次他稱我為教授,第二次,他又使用了‘帝國’這個詞語,第三次,他向我致歉時有明顯的日式痕跡,就因為這三條,我讓一個忠心耿耿,跟了我三年的警衛員離開了。中國有句成語叫作‘壯士斷腕’,我這就是在斷腕。斷腕是很疼的,他走的時候,雙眼紅腫,我知道他頭天晚上一直都在哭,我也一夜沒睡好,我雖然沒哭,但淚水卻一直在拍擊我的胸膛。我問自己,我這麼做是不是太嚴酷、太殘忍了?鄭責他不是你們同學,這三年裏他一直跟著我,沒受過你們這樣的嚴格訓練,我為什麼不能對他網開一麵,把要求稍稍降低些呢?但最後我還是忍痛割愛,斷去了我的一隻胳膊。因為我告彳斥自己,今日斷腕是為了避免明天毒氣攻心,是一種自我保護。在我們隊伍裏,在我們這次行動中,我絕不容許有哪怕一丁點的失誤!”

“首長我明白了廣李茂才從椅子上起身立正說,“我現在就返回寮海,接受軍法處置!”

王山田捅了下高紀蘭,高紀蘭立即明白道:“首長,我們能不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沒有了廣張大川歎息道,“沒機會了。山田,派兩名隊員護送一下。”

王山田答應一聲正要出屋,一名隊員匆匆跑進來報告道:“林嬌嬌來了!”

張大川和高紀蘭進屋時,剛子抱頭彎腰坐在炕沿上,二芬在一旁勸慰著什麼,林嬌嬌則在邊上一張莞子上暗自流淚。

二芬見張大川進屋,推了剛子一把,然後將林嬌嬌介紹給張大川說:“報告首長,這是我姐,林嬌嬌。”

林嬌嬌趕緊擦擦眼睛,起身敬禮道:“首長好!”

“坐,都坐廣張大川與林嬌嬌握手後,挨著剛子坐下問說,“怎麼了剛子?見我進來頭也不抬一下,對我們有意見了?”

剛子仍抱著腦袋默不做聲。二芬趕緊起來解釋說:“首長是這樣的,剛子他爹,老爺子昨天晚上突然失蹤了!您別見怪啊,剛子是孝子,他這是急火攻心鬧的!”

剛子萬念俱灰。當林嬌嬌把這消息告訴他的時候,他一下就癱倒在炕上了。老爺子年邁體弱,都在床上癱兩年了,他能有什麼仇家?老爺子這回肯定是讓鬼子抓了,替他頂了缸了!當時就跟發了瘋似的往外衝,嚇得林嬌嬌和二芬死命抱住他,才把他摁倒在炕上。

“你這是幹嗎呀?!”二芬哭著問他。

“我去把老爺子換回來!我去憲兵司令部!我不活了!”

“你不活能解決問題嗎?”張大川勸說道,“我們現在假定,老爺子真讓鬼子抓去了,而且,按你的話說是替你頂了缸了,你以為你去了就能把老爺子換回來嗎?”

林嬌嬌在一旁插話說:“首長說得對,現在關鍵是想辦法怎麼解決問題,而不是像你這麼衝動……”

“你給我閉嘴!還有臉在這兒呱呱呱說,要不是你老爺子能丟嗎?!”林嬌嬌被噎得說不出話,滿臉通紅坐在一旁生悶氣。

高紀蘭在一旁看不下去,說:“怎麼跟你嫂子說話呀?我看你這種男人趁早歇了吧,要本事沒本事,論脾氣跟個炸藥桶似的,你以為你誰啊?你在你們家老爺子就能平安無事,不讓人劫了啊?!”

二芬扯扯高紀蘭衣角,意思讓她少說兩句,可高紀蘭根本刹不住車,繼續說道:“前兩天我看你對二芬那態度,早就不順眼了,一不高興就罵,你以為你皇帝老子啊?我告訴你剛子,男尊女卑這一套在我們這兒不好使!有本事你衝鬼子使去,我們都不攔著,你要單槍匹馬從鬼子手裏把你們家老爺子救了,我高紀蘭頭一個在這兒給你磕頭賠罪,擺酒慶功,你有這本事嗎?!”

高紀蘭一番話說得剛子啞口無言,耷拉個腦袋一聲不吭。

高紀蘭拉起林嬌嬌和二芬說:“別理他咱們走,讓首長在這兒慢慢收拾他吧!”

高紀蘭她們走後,屋子裏鬆快清淨了很多,張大川搬了個莞子坐在剛子對麵:“抬頭看著我!”

剛子失魂落魄地看著張大川。

“說也說了,罵也罵了,下麵你表個態吧,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剛子“撲通”一聲突然地跪倒在張大川麵前說:“求求您救救我們家老爺子吧!”

張大川伸手扶起他說:“快別這樣,有什麼話好好說,啊?”

還沒在炕沿邊坐穩,剛子又再次跪下求張大川說:“老爺子身子骨本來就弱,要真落小鬼子手裏頭,不出兩天他那條老命就交代了,求求您張隊長,從今往後無論您讓我幹什麼,上刀山下火海我全都應您!……”“起來說話!”張大川話音中透出股不可抗拒的威嚴。

剛子乖乖從地上起來,坐炕沿邊眼巴巴等張大川發話。

“救老爺子我們義不容辭,這點上請你放心。”張大川擺擺手,示意剛子先聽他把話說完,“可是,我們師出無名啊。到時同誌們問起來,我們救誰去啊?我總不能說,去救一偽軍家屬吧?”

“可我哥,陳德平他也是你們八路啊!”

“可你不覺得你打平子同誌的旗號巳經太多次了嗎?”

“我嫂子林嬌嬌,她,她也是你們一夥的。還有廣剛子搜腸刮肚想道,“還有羊糞蛋,不,楊子敬,不信你們問去,前前後後我為獨立旅供多少軍火,冒多大風險哪?上回不也是我陪他見的您嗎?”

“你這個剛子真能掰扯,上回是你陪楊子敬楊連長來的,可那是你自願的嗎?至於你倒賣軍火彈藥給獨立旅,客觀上有貢獻,但你主觀上真是為了抗日救國打小日本嗎?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我問你那天到孫記茶館幹嗎去了,你說要債,你跟誰要債啊?楊子敬,獨立旅!所以你剛才說的供軍火,實質上隻是一種買賣關係,你說這些都能成為你理由嗎?至於你嫂子林嬌嬌同誌,她是我們當中一員,但你剛才對她那態度,我都不好意思說你!”

“是是是,我混蛋,我不是人!張隊長您就說吧,要怎麼樣您才覺得‘師出有名’?”

“我不是在跟你做買賣!”

“不不,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我陳德剛怎麼做,你們工作隊才覺得我脫胎換骨成自家人了?”

“你這種想法就對了,至少是一個良好開端吧。其實剛才我們巳經有兩位同誌去寮海摸情況了。等他們回來吧,一旦情況明了之後,我們再一起製定個營救方案,好吧?”

剛子突然拍著自己的腦袋大喝一聲說:“前兩天您不是問怎麼跟織田姐聯係嗎?我要聯係上了這算不算啊?”

張大川竭力壓抑住內心的興奮,回答說:“算啊,如果你真能做到這點,為八路軍提供製造特殊武器所需的優質鋼材,功德無量!”

“這就算自己人啦?”

“我們叫同誌。”

跟織田姐姐通一電話就成同誌,就能救老爺子啦?可他還不知道,他正按照魔鬼設計的路線,一步步走向萬丈深淵!

山裏天晚得早,高紀蘭陪林氏兩姐妹沿小溪沒走上多久,天色眼看著就暗了。林嬌嬌惦記著剛子那頭,自言自語道:“也不知裏邊談得怎麼樣了?”

“姐,你這是擔心老爺子還是剛子啊?”

高紀蘭看看這對姐妹,笑道:“二芬,我聽你這話裏有話啊。”

林嬌嬌臉不易察覺地紅了一下,對高紀蘭說:“她這人打小就這樣,口無遮攔,想哪兒說哪兒。我當然是擔心老爺子了,他老人家這麼大歲數別說憲兵隊,就是坐車顛個十幾二十裏,人都散架了。高同誌,我冒昧地問一句啊,不知你們工作隊有沒有可能通過什麼渠道打聽一下?”

高紀蘭回答說:“放心吧林嬌嬌同誌,你就在這兒踏踏實實待一宿,明兒一早準定給你個驚喜!”

二芬攬起高紀蘭胳膊,興奮問道:“你們晚上要行動啊?!”

高紀蘭拍拍她手說:“行軍打仗你以為孩子過家家啊?不瞞你們說,你們還在屋裏哭啊鬧啊的時候,張隊長就巳經安排我們兩位同誌下山打探情況去了。林,嗨,我還是喊你聲林姐吧,林姐,我問句不該問的話吧,既然你現在隸屬於地下黨組織,為什麼不直接動用你那個係統呢?”

林嬌嬌回答說:“我們有這方麵紀律。再說,那次為營救你們,我丈夫平子和其他二十二位同誌全都犧牲了,可以說寮海地下黨組織在那次行動中喪失殆盡啊!”

“對不起啊林姐。”

“你對不起什麼?又不是你的過錯。”

“可我作為其中一員,一提起這事總覺得心裏愧疚。”

“高同誌……”

“我都喊你林姐了,你還那麼見外!什麼高同誌,叫我紀蘭,蘭妹都行!”

“那好,我就不客氣叫你蘭妹了啊。蘭妹,我看你性格直爽,像是東北那邊的吧?”

“我啊,身世可複雜了,生在佳木斯,長在哈爾濱,後來考上北平女子職業學校,畢業後在清華一所實驗室裏當員工,空了就去旁聽他們本科課程,後來再進修研究生課程,一步步走到今天。不過在他們中間我學曆還是最淺的。”

二芬吐吐舌頭說:“哎喲媽耶,你還最淺?那他們還不都深到海裏去了啊?”

高紀蘭笑著摟起二芬說:“我就喜歡你這性格,嘰嘰喳喳像個孩子。其實你不知道,學問深了不好,一個個老氣橫秋,你猜那王老師多大歲數了?”

“四十?”

高紀蘭笑得彎下腰:“哎喲媽呀,你可真敢猜,人家才二十八歲,還沒成家呢!”

“那把你許配給他唄!”

二芬說完就跑,高紀蘭追著二芬喊打,林嬌嬌卻在一旁若有所思。

到工作隊不過半天,潛意識裏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比如眼前這位高紀蘭高同誌,她性格豪爽,說起話來既有八路軍女幹部那種潑辣勁,又像鄰家小妹在跟你談天嘮嗑,天衣無縫滴水不漏,可正因為她太像八路軍,她說話辦事太完美了,所以林嬌嬌反而覺得她不像。回想起在延安“抗大”那會兒她身旁那些女同學,她接觸過的女幹部,有些還是級別不很低的幹部,說起話來總會犯個錯,打個磕巴,因為那是跟自己的同誌,說話處事用不著那麼刻意,隨性子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她從沒遇見過高紀蘭這樣的同誌,她似乎什麼都很隨意,跟你稱姐道妹,可仔細觀察你就能發現,其實她什麼都很刻意,什麼都藏著掖著。這時她腦海裏突然冒出不知在什麼書中見過的一句話:如果一件什麼事,或者一個人太完美的話,那麼他或者她就是一種假象。

如果說,高紀蘭以及張大川這些人都隻是一種假象的話,在他們背後又有什麼樣的真相呢?林嬌嬌不斷地提醒自己,別胡思亂想,所有這一切都是幻覺,自己是被老爺子突然失蹤這件事給打蒙了,以至於神經錯亂,想人非非。可她腦子裏又有一個聲音不斷在提醒她:假象,這全都是假象!

那你告訴我真相!林嬌嬌心煩意亂問那聲音說。

他們是魔鬼!

胡說!

真正蒙蔽人們眼睛的假象才是真的假象。

求求你別說了,別說了!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抓著剛子不放嗎?為什麼?

那是他們想從他身上一

“嗨!這麼出神想什麼呢?!”高紀蘭一巴掌打醒林嬌嬌。

“沒、沒什麼。”林嬌嬌理理她那一頭短發,“咱們該回去了吧?“走,吃飯去!”高紀蘭招呼二芬道,“吃飯嘍!”

吃完晚飯,高紀蘭拉著二芬不知幹嗎去了,林嬌嬌趁機溜進後院,見剛子正那兒用手比劃著丈量一棵大樹,就奇怪地問他說:“幹嗎呢一人在這兒神神道道的!”

剛子興奮地仰望大樹說:“你看看這樹,溜直溜直的,多好的料哇!”“幹嗎?”

“正德堂大梁啊我還能幹嗎?!”

林嬌嬌哭笑不得地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惦記這樹?!”

剛子轉身對林嬌嬌說:“張隊長巳經答應我了。”

黑暗中根本看不清他那張黑臉。

“救老爺子?”

“啊。”

“那你答應他什麼沒有?”

“沒廣剛子突然警覺道,“嗨,你怎麼知道的?”

林嬌嬌想起耳邊那個聲音。

“剛子,你能陪我走走嗎?”

林嬌嬌聲調溫和,但在剛子聽來卻如雷貫耳。他先是懷疑自己的耳朵,接著心裏邊一通亂跳:不會吧?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他陪林嬌嬌走出村子,邊走邊掐自己。林嬌嬌就在他身邊,伸手可及。她的呼吸,她身上那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剛子有點暈。清風明月,小溪流水,林子裏傳來沙沙樹響,一切都那麼不真實,跟做夢似的。

“你說當年我也一塊兒去了延安,我們現在……”

“你最終不沒去嗎?”

“那不是身不由己沒辦法嗎?!”

“多少年了?今年藿香五歲,有六七年了吧?”

“我是替老爺子……”

“後來聽七嬸說了。”

“那你現在怎麼看?還覺得我那什麼嗎?”

“人在做天在看,人看算什麼?關鍵在你怎麼做。一個人看另外一人,總是有盲點和片麵的地方,比如那天我氣急了拿柴刀砍你,為什麼?因為你說那些話太氣人了,我遣散工人,讓他們挑走木料,那也是萬不得巳的下下之策,家裏沒一個大子兒,箱底全都掃了還剩半升多米,你一下喊來這麼多工人,自己拍拍屁股走了,叫我怎麼辦?我知道正德堂一直是你一塊心病,可做什麼事也要量力而行對不對?你留下爛攤子我替你收拾你反過來罵我,你說有沒有這道理?”

“那天,是我不對。”

“你不對在哪兒呢?就是把人給看扁了。一個人總是看別人的缺點,這是片麵,老把別人往壞處想,這是偏激,如果根本看不清對方,這就屬於有盲點了。”

這就是“抗大”畢業出來的!剛子側臉偷偷瞟了她一眼,林嬌嬌這話裏有話啊?

“那你看清我了嗎?”

“我以前看你可能有片麵,也有偏激的地方,不瞞你說,平子犧牲後有段時間我還曾懷疑過你……”

剛子一聽就急了:“你懷疑我?懷疑我什麼?懷疑我害死平子嗎?”

“你急什麼嗎?我是說曾經,今天我當你麵說出來,說明我現在巳經打消這懷疑了。所以說剛子,你我相識相知這麼多年都還有盲點,你能保證你新認識一個人他就一定那麼真實、可靠嗎?”

“你是說……”

林嬌嬌前後左右看了看,做了個噤聲手勢說:“剛子,你必須實話告訴我,下午你答應他什麼了?”

“聯係織田姐啊。”

“為什麼?”

“他說老師們設計出一種特殊武器,得從外頭進口鋼材,問我能不能跟織田姐聯係,幫著進點。”

“你怎麼聯係?”

“打電話聯係啊。”

“他這兒有電話嗎?”

“說明兒一早就去鎮上。哎我說,你這麼來回問什麼意思啊?”

“我總覺得這裏頭有什麼地方不太對頭。”

“你說他們不是八路?”

“但願隻是我的錯覺。”

“不過說老實話,怎麼說呢,反正他這人吧,特深,什麼事都跟早計謀好了的,跟他說話,你上半句還沒說完呢,他下半句就那兒等著了,把你噎得這難受。我心想,這八路首長怎麼這樣啊?你還讓不讓人說話了?!”

“還有呢?”

“別是咱疑神疑鬼,自個兒嚇唬自個兒吧?你看人打鬼子救老師,羊糞蛋、政委也都見了,這能是假的嗎?再說,老爺子還在鬼子手裏呢!”“拿老爺子說事,這本來就不是八路的做派!”

“他說,如果我不為八路軍做一兩件好事,他們師出無名。”

“什麼叫師出無名?救群眾於水火之中,這是八路軍一貫優良傳統!”“他說我是偽軍醫官,救偽軍家屬……”

“老爺子怎麼算是偽軍家屬呢?你沒跟他提平子嗎?”

“提了啊,可人不聽啊!”

“我越聽越覺得這像是一場交易。你幫他們聯係織田姐,他們幫你解救老爺子,八路軍能這麼辦事嗎?”

“人說了,‘我不跟你做買賣’。”

“這不是買賣又是什麼?老爺子倆兒子,一個八路一個偽軍他非往偽軍那邊靠,還說什麼救偽軍家屬‘師出無名’,他這明明是逼你就範,讓你乖乖按他們設定的路線跟織田姐聯係。不信你看著,你要沒聯係上織田姐,他們還幫不幫你救老爺子?!”

“那你說怎麼辦?我就這麼跟他們耗著?老爺子他耗不起啊!”

“大不了我去求楊子敬!”

“人家要知道了會不會不高興啊?”

“剛子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哪?一點小事瞻前顧後畏畏縮縮?!”

“老爺子他是小事嗎?”

“拿一個老人家生命安危說事,本來就是他們不對!這官司打到延安,我也不怕!”

林嬌嬌身上那股勁兒又回來了。

晚餐時張大川破例喝了一小杯當地的“燒刀子”。

他對下午的談話結果很滿意。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明天上午他就能與織田加代聯係上了,屆時,他將完成他整個計劃的最後一環。

張大川早年畢業於日本陸軍帝國大學,與大多數靠著顯赫家族背景,從陸軍小學、陸軍士官學校一帆風順讀到陸大的同學們不同,他出身貧寒,父母都是瀨戶當地老實巴交的漁民,他之所以能跨人陸大門檻,完全是憑著實力,一步一個腳印走過來的。畢業後,他並沒像很多同學那樣直接進人參謀本部,而是以少佐銜被編人預備役,受聘於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調查課,深人中國東北各地收集情報資料,那年他二十五歲。不到兩年,他就熟練掌握了漢語口語,不出五年,巳經能通讀中國的經史子集了。無論上流社會還是下層的三教九流,他混跡其中如魚得水。

一九三七年“盧溝橋事變”後,張大川根據他多年來謀報工作心得,上書日本陸軍部,建議成立一所專門以培養間諜和特工為目標的特種學校,很快獲高層批準,張大川也從中國東北調回東京任教。因為學校設立在當時的中野區,所以又稱“中野特種學校”。

張大川當初設想成立這樣一所特種學校,完全是鑒於當時中國戰事一觸即發,日本情報係統各自為政、人才匱乏的現實,但學校成立後不久,原先以培養間諜和特工為主要目標的構想被漸漸改造為“培養德國勃蘭登堡式特種部隊的搖籃”,按川崎校長的說法,那就是:“由我們這裏撒下種子,將花開遍整個世界!”

川崎校長的意思是,由中野特種學校培養出來的學員,將率領帝國特種部隊攻占世界的每一個角落!

在張大川聽來,這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別說整個西方現在都讓德國人把著,就是東方,你敢去碰蘇聯這頭大象嗎?一九三九年諾門坎之戰,朱可夫將軍指揮蘇聯遠東軍擊潰兩個師團約四萬名關東軍,從此日軍關東屯精兵八十餘萬,始終不敢越北線一步。北進失敗後,日軍主力掉頭向南。南方就那麼好打嗎?一九三九年後,表麵上看日軍一路凱歌,克南京,下南洋,中國國土大部淪陷,東南亞一帶的英美守軍也被掃往印度。陸軍的勝利刺激了海軍,一九四一年,日本海軍居然要去碰碰夏威夷這顆美國人眼中的珍珠了,結果再次捷報頻傳。整個日本陷人了巔峰的瘋狂。

從那天起張大】11就斷言,日本必敗!

本質上說,張大川是個典型的悲觀主義者。他從來就不相信“大東亞共榮圈”之類的鬼話,因為他太了解中國,同時也太了解日本了。要構建所謂的“大東亞共榮圈”,首先就要征服中國,而徹底征服中國,簡直就如同蛇吞象般難以想象。可他那些同學,在參謀本部地圖上指指畫畫的參謀們,偌大個中國都填不飽他們的胃口了,他們劍指東南亞、太平洋,甚至都指到美國的家門口了!

在這點上,張大川倒是很同意毛澤東在《論持久戰》中的論斷:“曰本的軍力、經濟力和政治組織力雖強,但這些力量之量的方麵不足。日本國度比較小,其人力、軍力、財力、物力均感缺乏,經不起長期的戰爭。曰本統治者想從戰爭中解決這個困難問題,但同樣,將達到其所期求的反麵,這就是說,它為解決這個困難問題而發動戰爭,結果將因戰爭而增加困難,戰爭將連它原有的東西也消耗掉。”

張大川不知延安窯洞裏的毛澤東是怎麼推斷出這個結論的,但他的確切中了日本的要害。張大川不很同意毛澤東關於戰爭正義性和非正義性的說法,但僅從戰略層麵來看,這場戰爭在剛開始發動的時候就巳經輸定了,因為日本打的不止是一個中國,而是整個世界,也就是說,一條蛇想吞下一頭大象,結果被迫與一群大象作戰。一個資源人力匱乏的國家,一個沒有戰略縱深的國家,一個沒有衝鋒槍,坦克裝甲薄得像紙片,航母因為沒有石油而停泊在船塢裏的國家,一個內閣換得比風輪還快,朝令夕改,更談不上總體戰略的國家,它或許能取得一係列戰鬥、戰役的勝利,但它能取得最終的戰略勝利嗎?

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