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嬌嬌為自己的結論嚇了一跳。

“大夫怎麼說?”剛子回頭問林嬌嬌說,他眼睛充滿血絲。

“說她巳經脫離危險了。但還要住院觀察幾天。”林嬌嬌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脫口而出,“你累了一夜,還是回去睡吧。這兒有我和二芬,放心吧。”

剛子一愣。在他記憶裏,林嬌嬌巳經好久沒這麼跟他說話了,他心頭一熱說:“我不困。”

“你們吵醒我了!”藿香醒了,原先蠟黃的臉上有了些血色,“我還困呢!”

剛子替她掖了掖被角說:“那你就再睡會兒。”

藿香睜大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剛子。剛子刮了下她鼻子問:“睡了一夜不認得小叔了?”

藿香突然笑著喊了聲“二爸爸”!

剛子驚愕地回頭看看林嬌嬌,然後又俯下身輕聲問藿香說:“你喊我什麼?”

“你燒糊塗了?小叔都不認識了?”

藿香用食指點著他鼻尖說:“你就是二爸爸!”

林嬌嬌臉上掛不住了,走到床前推開剛子問藿香說:“誰教你這麼喊的?”

藿香看媽媽臉色陰得像要下雨,委屈地噘起小嘴輕聲說:“小姨。”

“她還教你什麼了?!”

“小姨讓我喊她二媽媽。”

林嬌嬌火道:“這小蹄子,怎麼盡教孩子些亂七八糟啊?!”

剛子也附和道:“你這妹子也該好好管管了,再這麼下去還不知道出什麼幺蛾子呢!”

林嬌嬌愣了一下,不知該如何應對。如果順著剛子話頭答應說管,她能跟二芬說,你別纏著剛子,別再教孩子這些瘋話了?二芬會怎麼想?剛子又怎麼想?雖說剛子昨夜舉動令她感動,可感動一回事,動感情又是另一回事。看著剛子滴溜溜轉細眯眼,林嬌嬌有些生氣:小兔崽子又憋什麼壞呢?!

她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二芬進來了。她後邊跟著胖掌櫃,胖掌櫃手裏哆哆嗦嗦捧著一大箱銀元。

剛子與胖掌櫃狹路相逢,眼睛紅得都快要滴出血來了。他猛地將二芬扒拉到一邊,打掉胖掌櫃手中箱子,抓起他衣襟怒吼道:“你他娘又跑這兒撒野來了?!”

銀元滾了一地。胖掌櫃“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搗蒜似的連磕了幾個響頭說:“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你給我出來!”剛子拖他走出醫院,邊走邊問跟在後頭的二芬,“你怎麼跟這王八蛋攪一塊兒的?!”

二芬見自家男人神勇,得意地掩嘴笑道:“趕巧在門外碰上的。他捧著箱銀元逮人就問,說皇協軍陳醫官家裏人住哪兒了?我還想呢,你哪兒請來的財神爺?出什麼事了剛子哥?”

“你他娘的問他!”

“小的有眼無珠,不識您這座泰山,恕罪,恕罪!”說著胖掌櫃又要下跪。

剛子滿肚子窩囊氣還沒出夠,嘴上仍不依不饒說道:“昨夜裏你不是張狂得很嗎?開口閉口‘殺的就是你皇協軍’,說什麼‘大雪無痕,正好做了拖出去喂野狗’嗎?”

自從昨夜兩人斧下救出剛子後,胖掌櫃就知道自己這禍闖大了。看人家那身手、槍法,一槍打斷繩子,另一槍打偏斧子,架起剛子幾下就沒了蹤影,那才叫“踏雪無痕”!他邊扇嘴巴邊說:“叫你胡說!叫你胡說!”二芬在邊上看得嘎嘎傻樂。

“你給我閉嘴!”剛子回頭瞪了她一眼後又問胖掌櫃說,“瞧你一豬頭屁樣,不過半夜怎麼突然轉性成這樣了?”

胖掌櫃打完了巴掌又磕頭說:“都是八路大爺大慈大悲放我一條生路,我將功贖罪、將功贖罪!”

“你怎麼個贖法呀?”

胖掌櫃就像得了特赦令似的,趕緊拖著膝蓋往前挪兩步說:“您大人不計小人過,給我一機會表表孝心,這兒的醫藥費全都算我的,剩下大爺您還有什麼吩咐盡管開口,盡管開口!”

二芬越聽越糊塗,問剛子說:“你昨晚上到底幹嗎了?怎麼跟八路連上了?”

剛子扭頭解釋說:“昨晚上不是醫藥費不夠嗎,大晚上天寒地凍你讓我哪兒弄去啊?我想起這孫子大煙館可能還……”

“不是,不就賒倆錢嗎……”

“倆錢?你是沒看見昨晚上他那樣,我說我拿槍當你這兒還不行嗎?他說不行,我說我是皇協軍誰誰誰,他說我殺的就是你皇協軍……”二芬在他屁股上胡亂踢道:“死胖子還把你狂的!”

二芬踢得死胖子一身肥肉顫顫巍巍,剛子咧嘴在一旁壞笑,突然,他看見七條從醫院裏出來,捂著半拉腫得厲害的臉像個倒黴蛋。

我操,這倒黴蛋又碰上什麼倒黴事了?

軍車在崎嶇山路上顛簸行進,車篷裏,七條和三名日軍士兵搖晃著身子沉默無語。在他們中間是一具士兵的遺體,周邊擺放著死者的遺物:軍人手牒、日式護身符、日記本和出國前家人送別的合影。微風吹進車廂,掀動著日記本,露出密密麻麻的手寫五線譜。

中士野田攥著遺體的手抽泣道:“倉井君,咱們校合唱隊男聲部,如今隻剩下我們四個人了……你為什麼選擇跳崖?你這麼做究竟是在逃避還是自贖?……”

“自從那次扣押事件後,我發覺他變了,整天沉默不語,總是心思重重的樣子,可沒想到……”

“倉井君,自殺讓你解脫,可你讓我們怎麼去麵對你年邁的父母?!”“微風,吹起你父親那一頭白發,撫慰著你母親滿臉皺紋,微風,吹進了你父母的心田,撞擊著他們即將出竅的靈魂……”七條從野田手裏接過日記本喃喃道,“這是你最喜愛的《回家》配樂,我和野田他們都把曲譜記在這上麵了,現在我們就以這首曲子為你送行吧!”

在其他三位男聲《黃水謠》旋律伴唱下,七條模仿著《回家》節目中播音員織田加代的聲音朗誦著:

“……在密集的槍聲和爆炸聲中,同學們發瘋似的衝下去,緊緊抱住跳崖自殺、奄奄一息的夥伴大喊著:混蛋小子,別用這種方式嚇唬我們,求求你快睜開眼、睜開眼吧……還記得嗎,離家時你親手點燃了家中神龕的香火,它至今一直都在燃燒中為你祈福,隻要我們沒把你從中國帶回去,你的媽媽就絕不會讓香火熄滅!拜托了,你一定要堅持住,媽媽還在家裏等你,我們現在就帶你去買船票,咱們兄弟……一起回家!”

此刻,自殺的士兵竟然奇跡般地睜開了眼睛,他用盡最後的氣力,說出了自己短暫人生的最後一句話。他顫顫巍巍地告訴同學們:“我真的不喜歡,一個人留在中國,那樣的話,該有多孤獨啊。我,真的想,我想回家……”

三位士兵,同時也是倉井在千葉音樂學院的同班同學泣不成聲。

車子停了,七條突然扯開車尾的篷布簾,指著車外群山疊嶂對大家喊道:“同學們,我們真的該好好反思一下了,我們放棄心愛的音樂,離別年邁的父母和摯愛的親人來到中國,我們至今都做了些什麼,又得到了什麼?!殺戮和被殺,戰爭、血腥,火光衝天和震耳欲聾的槍炮聲,成堆的屍體,令人作嘔的臭氣熏天,中國人麻木的神情,他們眼睛裏對我們的那種仇恨,難道這就是他們所說的‘大東亞共榮’,就是我們應該為之戰鬥,為之犧牲的‘聖戰’嗎……”

“八嘎!”一直坐在駕駛艙內的小泉此時出現在他們麵前,“你們剛才

都在唱什麼?!”

七條和其他三位同學跳下車,與小泉怒目相向。

小泉吼道:“你們這些混蛋!請記住,你們巳經不是千葉音樂學院聲樂研究科的學生了,你們現在是帝國軍人!”

七條上前抓住小泉胳膊,動情說道:“小泉君,倉井君死了,他現在就躺在你身後,等待著回家。他的音樂夢想現在隻有我們幾個替他去完成了,小泉君,你以前不也是一直夢想舉辦個人獨唱音樂會嗎?……”小泉甩開七條吼道:“你這個白癡,我現在是帝國軍隊的少佐!”

“小泉君,想想海頓0大調第九十四號交響曲,莫紮特8小調第四十號交響曲,還有貝多芬。小調第五號交響曲,想想命運、人性和人的價值吧!一個不為民眾謀利益的國家,一支不顧下級軍官性命的軍隊,我們有什麼理由再為他們賣命……”

小泉拔出手槍對準七條說:“你要再胡說八道,煽動對天皇陛下對帝國軍隊的不滿,散布逆反情緒,我現在就可以槍斃你!”

七條猛地拉開軍衣指著自己胸膛說:“你開槍吧,我和倉井君一起回家!你這個音樂敗類,千葉大學的恥辱!”

小泉如一頭發怒的豹子,甩掉手槍上前與七條扭打在一起。野田等三位同學也都解開胸前的衣扣,席地而坐……

“你們日本人都什麼毛病啊?倆人打架大家夥兒都一邊看著?”聽完七條的敘述,剛子不解道。

“我們這是,男人決鬥的幹活。”

“意思不管別人屁事?”

“拜托了!”七條朝剛子深深一鞠躬。

“你可想好了啊,你這一腿子邁出去,開弓可就沒回頭箭了!”

“什麼意思?”

剛子做了個拉弓射箭的手勢:“見過射箭沒有?”

七條點點頭。

“你說這箭射出去還能回頭嗎?哎,就是沒有退路的意思。”

“我的明白。”

“那你想什麼時候走呢?”

“快快的,否則,否則軍事法庭的幹活!”

“哎喲我的乖乖,這可有點頭疼的幹活啊!”

“你的頭疼?”

剛子笑道:“你就別這兒添亂了,你說你一日本兵中國話都說不利索,你能去哪兒呢?讓我想想……哎七條……”

七條很認真地糾正他說:“淺野七條!”

剛子沒脾氣道:“行行,淺野七條君。”

“七條君!”

“你到底還讓不讓我說了?!”

“你說!”

“你老這麼搗亂我怎麼說啊?七條君,投奔八路你幹不幹哪?“八路的幹活?”

“啊,八路的幹活怎麼樣?”

“晚上的開路?”

“晚上八點,皇協軍旅部門口,開路依馬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