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記得那天在延水旁她拉平子摸她肚子:咱們的寶寶。平子還沒觸到她肚皮便閃電般縮了回去,然後臉漲得通紅,跟個賊似的。這就是平子,光明正大的事也能讓他做成偷偷摸摸。延安“抗大”結業後,她和平子被分配回寮海老家開展地下抗日運動,平子最大的擔心就是如何麵對剛子。林嬌嬌說,他要打要罵也是我擔著,什麼時候輪得上你了?平子說,我是他哥。林嬌嬌又說,誰讓他當年臨陣退縮的?他活該!平子說,他退縮總有他的道理。林嬌嬌急了,那你娶我你就沒道理了?平子嘿嘿一笑不說話了。

剛子正跟他哥相反,他能把原本偷偷摸摸的事情做得光明正大,而且是理直氣壯。回寮海後有一次林嬌嬌逮著機會問他,你當年為什麼說好去延安後來又反悔了?剛子理直氣壯回答說,我走了老爺子誰來照顧?正德堂香火誰來傳承?!林嬌嬌心裏那個氣啊:你不想去你跟我們說啊!害大夥兒足足等了你一天!剛子仍是理直氣壯:我當初要說了不是怕你看不起我嗎?

你臨陣脫逃我就看得起你了?林嬌嬌以後再懶得理他,她看不起他這種外表上看似陽剛實則懦弱得像塊泥巴的男人!

看不起歸看不起,從心裏麵說,她還是希望他,林嬌嬌從前處過的男人,能像個爺們兒,別披了身黃皮就恥高氣揚招搖過市,見了鬼子低頭哈腰,可你看他這兩年都幹了些什麼?不停往家裏堆磚瓦木料、拿雞鴨魚肉,把老爺子氣得癱在了床上……可平子呢,總護著他這個弟弟,為剛子林嬌嬌不知跟他吵了多少回,每回平子總是賠著笑臉說,你要給他時間,爭取他慢慢轉變。

變?我看他再這麼下去,隻會越變越糟!林嬌嬌斷言說。

說到最後,平子總是這麼來結束他們間的爭吵:我覺得剛子他也沒錯啊,他為老爺子,為我們這個家為正德堂他能有什麼錯呢?我們不可能要求每一個普通民眾都像我們這樣,積極投身於偉大的抗日救國運動之中,舍身忘我。民眾們追求什麼?一畝三分地,老婆孩子熱炕頭,隻要不觸及他們的最根本利益,他們就……

可問題是巳經觸及了呀,日本帝國主義侵占我國土,燒殺掠搶,多少人流離失所,多少人家破人亡?!平子,我覺得你這種思想傾向很危險,你不能因為他是你弟弟就放棄原則,甚至混淆是非!

到最後誰也沒說服誰。

他們倆在剛子的問題上漸行漸遠。

夜深人靜,寒氣逼人,林嬌嬌凍得瑟瑟發抖。但她知道,比這寒夜更冷的是她那顆沒有了靈魂的心。林嬌嬌眼皮子越來越重,她睡著了。在夢中,她再次見到平子,他們再次為剛子吵得一塌糊塗。

剛子此刻正躺在小學校教室地板上,琢磨著怎麼個死法。

倆小鬼子扭住胳膊那一刻他就知道,離死不遠了。在皇協軍兩年別的都沒學會,就學會了怎樣讓一個人半死不活,生不如死或者痛痛快快地去死。他曾到過皇協軍行刑室,也去過日軍憲兵隊詢問室,每每從那兒出來,他至少兩三天吃不下飯。那裏頭毒打珞鐵老虎莞都算是輕的,他見過往傷口上撒鹽,往小便口擱螞蟥,還見過先餓你兩天再讓你飽餐一頓然後再把你打出屎的,最慘的是那種不讓人睡覺,幾天幾夜不讓你睡,到最後人都瘋了,隻求速死。

剛子可不想那樣。

可現在教室裏沒電沒毒藥,沒繩子上吊,也沒地方投河,想來想去,大概隻有一頭撞死跟咬舌頭疼死這兩種死法了。

可這兩種死法都有個問題,那就是沒有足夠的空間。比如說撞牆,你總得先助跑然後才能撞啊?否則頂多撞個頭破血流,半死不活還不如不撞呢。還有咬舌根,剛子以前聽人說過,但不知道究竟怎麼個咬法,他拿上下兩排牙齒在舌頭上試過,總覺得上下距離不夠,到時候別咬下半根舌頭人沒死說話嗚嚕嗚嚕那才他娘的生不如死呢!

想到這兒剛子有點後悔了,他後悔當初沒撞在腰後那把刺刀上,省得像現在這樣求死不能。

剛子又想起平子。

“你知道什麼是信仰的力量嗎?”

“有些事情不是你能不能做,而是去不去做的問題。”

“你他娘的讓開!”平子兩眼通紅,手裏拿了枚手雷。

不知這枚手雷平子扔出去了沒有?不管扔沒扔反正平子死得爺們兒。剛子後悔當初沒跟平子一塊兒去學校,就跟當初沒一塊兒去延安那樣。剛子覺著自己實在窩囊,活得窩囊,死了怕也比不上平子風光。到時候街坊鄰居說起陳家兩兄弟,老大怎麼死的?打小日本戰死的;老二呢?自個兒撞牆撞死了。

還有老爺子、林嬌嬌、藿香。到時候藿香問她媽說,叔叔是跟爸爸一塊兒死的嗎?剛子現在就能想象出林嬌嬌撇嘴那樣:呸,他是讓日本人嚇死的!他平時最怕林嬌嬌那種眼神,如果說老爺子的眼神是一把刀,林嬌嬌就是枚針,刀能殺人,針卻能在你心裏刺個窟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