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本營急電:電悉。此番北平教師團乃帝國特級要犯,務請全力戒備,並予最高等級看護。暫停特別移送。
十一月底,寮海巳經是滴水成冰了,學校裏既無取暖設備,窗上的玻璃更是碎得七零八落,淩厲的北風穿過窗戶和開裂的牆體呼嘯著湧進教室,把整個空間凍成了個冰窖。
老師們席地而坐,每人都將棉被死死地壓在腿上,抱團取暖。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狼狗的吠叫聲,日軍士兵的喝斥聲和列隊跑步聲全都消失了,校園內一片寂靜。
王山田走到窗邊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然後回頭悄聲對同伴們說:“鬼子好像都撤了!”
女教師高紀蘭背靠著牆板吞下一顆藥片,頭也不回回應道:“你往右,往操場那邊看,看見四輛大卡車了嗎?”
王山田使勁扒著窗戶往右數道:“還真是,高老師你什麼時候發現的?”高紀蘭打了個噴嚏,然後回答說;“一早就停那兒了。”
王山田回到高紀蘭身邊說:“你說鬼子到底想幹什麼?”
“鬼子想幹什麼我哪知道?但一定不是什麼好事。”高紀蘭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一頭短發顯得幹淨利索。從長相上看,是個美人坯子,不過不是那種嬌豔之美,而是比較含蓄的那種,初看時不覺得什麼,但耐看,越看越好看,越看越有味道。她擊掌招呼眾老師說:“來來來,大家都靠近點,一起來開個會,抱團取暖這樣也暖和點。”
老師們夾裹著棉被大衣挪到他們身旁,以高紀蘭為核心圍成一個圈子。高紀蘭清清嗓子說:“從碼頭被俘到今天巳經是第三天了,除第一天下午身份甄別和簡單審問之後,鬼子把咱們丟這裏好像就不管了,我們是不是一起議議,鬼子到底在搞什麼名堂?我們該怎麼辦?”
“我覺得這裏麵一定包藏了一個巨大陰謀!”王山田首先發言說。
“我也有這種感覺。”另一位李老師插嘴說。
“那李老師那你分析分析,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陰謀?”王山田問這位老師說。
李老師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這個我也說不好,隻是一種感覺而巳。”“我想敵人是要轉移我們吧?”又有老師推測道。
“轉移?轉移去哪兒啊?”
“不會送去做活體實驗吧?聽說他們在東北有個專門拿人體做生理實驗的研究所。”
“天哪,這不是納粹1011261血丨01131啤61.人丨土61130〈奧斯維辛
集中營〗嗎?”
“那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不巳經提交拒絕移送和絕食抗議了嗎?”
老師們議論紛紛,但都是些泛泛而談。
王山田對高紀蘭說:“還是你先給大家啟發一下吧。”
高紀蘭捋捋短發笑道:“那好,我就先拋磚引玉吧。從目前種種跡象來看,鬼子很可能是要轉移我們,也就是他們所說的‘特別移送’。”
李老師急切問道:“那會轉移去哪兒呢?”
王山田自言自語道:“我們一共才十五個人,一輛卡車還有富餘,他們一下子來了四輛,另外三輛幹什麼用?肯定是用來裝鬼子兵的,一輛卡車載一個小隊,三輛就是一個中隊,我們這些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他用得著派那麼多兵嗎?所以這隻有一種可能,鬼子把我們當誘館了,不好,他們要對八路軍下手!”
“王老師,我同意你剛在的結論,但推論過程我覺得還有待商榷。”高紀蘭接過話頭分析道,“第一,在卡車、特別移送和把我們當成誘館之間,不一定有必然聯係。比如這四輛卡車不一定是用來特別移送的,而誘館也不一定非要在特別移送過程中發揮作用,具體實施的地點、時間和方式完全可能依照當時的情形變化而定……”
李老師聽得費勁,打斷她說:“剛才不是你說轉移的嗎?”
高紀蘭微笑道:“但我並沒有具體到轉移方式以及與誘館之間的關係哪。比如我現在假設說,鬼子裝出要轉移我們的樣子,營造一種時間上的緊迫感,迫使對手緊張慌亂而落人他們的圈套,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性呢?”“但無論哪種可能性,一旦成為誘餌,我們就徹底完了!”王山田顯得有些悲觀。
“那我們怎麼辦?”李老師傳達了所有人的心聲。
“出發前不說好有人全程護送,確保我們的安全嗎?到頭來怎麼成這樣了?”有老師發牢騷道。
“是啊,負責接應那些八路呢?”更多人附和道。
高紀蘭冷冷看著他們說:“鬼子都把我們當成魚餌了,還埋怨什麼?現在要緊的不是追究過去,而是應對未來。難道你們真願意自己變成魚餌讓魚吃了嗎?!”
“可惜我那篇論文隻完成了一半。”
“我設計圖還沒畫呢!”
“用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百無一用是書生。刀都架到脖子上了,想的還是論文和設計圖還有幾句口號。這時走廊裏傳來一陣吆喝聲:“開飯啦,今天晚飯加餐啊!三葷一素敞開了吃啊!”
最後的晚餐。高紀蘭湊到王山田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
教室門開了,三名日軍士兵荷槍實彈衝進屋裏,他們身後,是一名挑著擔子的中國夥夫。
執勤日誌:
晚六點十二分,與皇協軍第七十二師二十五混編旅少校參謀高大栓等人前往泰豐樓飲酒,並未見弄常;
八時四十五分至十一時五十六分,一行共五人駕駛牌號為?320的軍用吉普前往如下地址:
1.鎮前大街五十一號;
2,拐子胡同三號;
3,二十五混編旅旅部;
內藤合攏卷宗,然後抬頭看了看眼前站得筆挺的小泉,說了句:“很好!”據小泉經驗,內藤說“很好”的時候,往往是糟得不能再糟的時候。他等待萬鈞雷霆在他頭頂炸響。
“坐,坐下說話!”內藤擺擺手招呼小泉坐下,他的語調很柔軟。
小泉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不敢不坐,於是,在內藤對麵坐下半個屁股。
“鎮前大街五十一號是什麼地方?”內藤和顏悅色問道。
小泉彈簧似的跳起來回答說:“報告,鎮前大街五十一號是皇協軍第二十五混編旅旅長官邸。”
“你緊張什麼?坐下!”
小泉依舊挺胸抬頭地站著:“屬下失職,請求聯隊長處分!”
“拐子胡同三號呢?”
“是他們旅參謀長的住所。”
“他幹嗎?”
“正骨按摩
“剛子替他的長官,或者他們家屬正骨按摩,跟你有什麼關係?”“陳德剛昨夜之舉,完全是對我們帝國皇軍的藐視和挑戰!”
如果這是貌視和挑戰的話,半個混編旅官兵都該上軍事法庭了!”
北平教師們全體絕食又該如何定罪呢?”
“好了,坐下吧。我不需要一具僵硬刻板的木偶,而是一個思維活躍見識卓群的參謀!”
“是!”
在日軍中,小泉屬於典型的庶出。與那些科班出身的少壯派軍官不同,他畢業於日本千葉音樂學院;但他又不同於那些同期人伍的同學們,如七條、野田和倉井。他極端熱衷軍旅,酷愛戰爭。在他看來,戰爭集中體現了人類全部的智慧、力量和英雄主義氣概,貝多芬的《英雄交響曲》,就是“為紀念一位偉人而作”。成為這曲雄壯交響樂其中的一個音符,是小泉的終極夢想。
“以你現在觀察,你覺得剛子他巳經覺察到我們的意圖了嗎?”
“旦”
。
“那也就是說,他昨晚的舉動是對我們的一種反擊?”
“其實這種反擊在昨天下午就巳經開始了。”
“你是指他扣押加藤君這件事吧?”
“是的。”
“平子方麵有什麼反應?”
“剛子昨天一直都沒回家。”
“是啊廣內藤身子後傾靠坐在椅背上,指關節敲打著卷宗自言自語道,“大本營急電,老師們集體絕食,現在又加上剛子這個魚餌脫鉤,事情變得很棘手啊!”
小泉從隨身公文包裏掏出一張紙條遞給內藤,說:“這是老師們聯名簽署的一份清單,共十項要求,前八項均與改善羈押條件有關,第九項提出拒絕特別移送,在目前情形下,我認為我們完全可以反向采納他們這項提議:
“特別移送?”
“好比這隻杯子,當它處於靜止狀態的時候,它是死的,沒有生氣,同時也不可能引人注意。”一旦說起話來,小泉便無所節製了。他從茶幾上拿起隻杯子摔在地上,“雖然它現在碎了,卻因為響聲而引起人們的注意。關於這一點,共產黨毛澤東有一個非常著名的論述,叫作……”
內藤似乎毫不在意小泉的這種放肆。相反,對他這位參謀,他始終有
一'種相知如鏡之感,他微笑著接話說:“‘在運動中杆滅敵人!
“準確說,是在‘移送’中殲滅八路!”
“可是剛子……”
“我相信他昨天下午和晚上所做的一切都隻是一種假象!”
“什麼才是真相?”
“真相就是他正積極與獨立旅取得聯係!昨天傍晚跟蹤小組發現,一個綽號叫‘小鋼炮’的皇協軍下級軍官帶著兩名士兵到城南一家大車店大吵大鬧,而這家大車店原本就是他們倒賣軍火的一個中轉聯絡點!”
“我現在命令!”
小泉立正,將兩隻靴子撞出一聲巨響,眼睛裏閃爍著狼一般的藍色火焰。
“……皇協軍第二十五混編旅以一個營兵力負責北平教師團的特別移送,命令於明晚前送抵旅部。目的地:上莊!”
又是上莊!
四
楊子敬拄著根樹枝一瘸一拐追上旅部時,坎事班都已經封火撤灶了,政委馬勇讓警衛員吩咐坎事班再做一碗麵條,而且特別強調,麵條裏必須窩倆雞蛋。
楊子敬三天沒正經吃飯了,一大碗麵條加倆雞蛋不到幾分鍾時間便風卷殘雲消滅得幹幹淨淨。
馬政委曾是楊子敬在抗大時的教員,看他吃得滿頭大汗,掏出塊手絹遞給他問:“要不要再來一碗?”
“不,不用了廣楊子敬擦了把汗,不好意思笑道,“這兩天餓慘了。”
“我們大家都以為你巳經犧牲了……”
“子彈穿過身子沒傷著內髒,我福大命大這也算個奇跡吧,政委?”
馬政委嘴角抽搐了一下,說:“可是旅長和其他同誌們就沒你這麼幸運了。”
提及旅長,想起幾天前那次被突襲,楊子敬情緒立即從歸隊時的喜悅跌人無底深淵。
悲憤過後,便是透人骨髓的奇恥大辱!三道明崗暗哨竟沒發出一絲聲響,整個警衛連一觸即潰,幾分鍾內基本上喪失殆盡。加人獨立旅至今,
楊子敬從未打過這麼窩囊的敗仗,他相信,別人也未打過。
“他們都是些什麼人呢?”
是啊,打敗仗並不可怕,勝敗乃兵家常事,可讓人扇兩耳光卻不知道對手是誰,這就另說了。這兩天楊子敬躺老鄉家柴火堆上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可任憑想破了頭,他還是一腦袋糨糊。
首先,這些人都穿著便衣,普通老百姓的衣服,所以你根本不可能從服飾上判別出對手是誰。其次,從武器上看,他們手裏似乎就一杆普普通通的三八大蓋。而這年頭,誰手裏都有三八大蓋,鬼子、八路、偽軍、國民黨友軍,說不好哪個寨子山大王手裏也有幾杆。
再次,以戰鬥力而論,首先排除偽軍、友軍和土匪,八路絕不可能自相殘殺,剩下的隻能是鬼子了。可這幾年下來跟鬼子沒少打啊,無論近戰夜戰,遊擊戰運動戰,哪種戰法上鬼子占便宜啦?即便把他們最牛的五大王牌全都調來,這仗也不能打成這樣啊?!
“照你說他們是天兵天將了?!”新調來的李旅長對楊子敬這個結論顯然十分不滿。
楊子敬聲音中透出一種倔強:“我也沒這麼說啊!”
“既不是偽軍、友軍土匪,也不是鬼子,更不可能是我們自己的部隊,那天跟你交手的到底是誰,又從哪兒冒出來的呢?!”
“這也正是我所困惑的。”
“馬政委啊廣李旅長與馬勇對視一眼後說道,“我看我們這位楊連長好像還很不服氣嘞!”
馬勇起身,背手在屋子裏轉了兩圈,然後轉到楊子敬跟前站下說:“小楊啊,我們對手究竟是誰,這個問題有必要探究清楚,我相信也一定能搞清楚!但我們當務之急,首先是從這次失敗中總結經驗教訓,提高警惕,以免類似的慘劇再次發生。如果一味地糾纏其中,甚至拿它當借口、擋箭牌,那你這態度就有問題了……”
旅長起來與政委並肩站到楊子敬跟前:“我說你這位同誌,是該好好檢討一下了:
眼前兩個人如同兩座大山,壓得自己喘不過起來。楊子敬無意辯解,也無需辯解,他現在更需要機會:“兩位首長,關於我下一步工作不知是怎麼考慮的?”
“政委,還是你說吧。”
“也好廣政委咳嗽一聲,說,“鑒於旅部警衛連這次遇襲中傷亡慘重,我正在和李旅長商量有關重組事宜,至於你下一步工作,我意見還是先掛
一掛,等到警衛連重組方案下來後再說。旅長你看呢?”
“我同意。你應該利用這段時間休養一下身體,同時按照剛才政委所說的,認真反省一下經驗教訓。曆史的經驗值得總結啊!”
“另外廣政委走到桌邊,從上麵拿了張紙條遞給楊子敬說,“你看看這個,這是我們在寮海的聯絡點昨天剛送來的。”
楊子敬看了一眼紙條後問道:“這怎麼回事?”
政委簡要敘述了北平教師團的來龍去脈後說:“這十五名老師是我黨的寶貴財富,也是以後我們國家的寶貴財富。關於他們的情況,我們巳經向軍區征詢核實過了,確有這樣一批奔赴延安的北平教師。”
旅長問道:“這剛子是誰?是我們在寮海的同誌嗎?”
楊子敬回答說:“剛子是我以前的同學,他哥哥陳德平同誌是我黨寮海地下組織的負責人。”
不知為什麼,楊子敬有意隱去剛子曾為獨立旅提供過軍火,以及前兩天救他那兩段沒說。
“為什麼這次情報由剛子而不是他哥哥傳遞給你呢?”旅長頗有疑慮地問道。
這我哪知道啊?楊子敬覺得這裏頭許多蹊曉他也沒弄明白,沒弄明白還是先不說了吧。
政委問他說:“這樣,你明天辛苦一趟,下山跟剛子接個頭,摸摸情況再說,旅長你看呢?”
旅長一錘定音道:“我看可以,就這麼定吧。”
五
剛子哼著小曲兒走進孫記茶館,一眼就看見楊子敬跟一個身穿長衫頭戴禮帽鼻尖上還掛了副墨鏡的家夥坐在角落裏喝茶。羊糞蛋真他娘的命大,前兩天還渾身是血奄奄一息,不過幾天跟個沒事人似的這兒喝茶嗑瓜子了,操!
“我給你介紹一下廣楊子敬對剛子拱手道謝後,指著邊上那位介紹說,“這位是……”
“你剛砸了的那家大車店掌櫃。”那人仍大大咧咧坐在板莞上嗑著瓜子。楊子敬笑笑接著介紹說:“……姓林,雙木林,大名叫林萬徒。剛子,你這回下手狠點了吧?你看人家……大林別介意啊,剛子是我光屁股一塊